鄢烈山:完颜金的“吴牛喘月”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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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颜金”是谁？不是谁，是个朝代或者说国家。“完颜”是王室的姓氏，“金”是朝代或国名。“完颜金”就是完颜氏的金朝（金国）。恰如我们称李氏的唐朝为“李唐”，赵氏的宋朝为“赵宋”，以区别于其他国号“唐”、“宋”的王朝（国家）。
记得我小时候看的第一本娃娃书是《哪吒闹海》，第二本是《黄天荡》。后者讲的是宋军大将韩世忠大败金国大将金兀术的故事，连环画封面上是英姿飒爽的美女梁红玉。现在才知道，“金兀术”这个名字很可笑：根本就没有姓金名兀术的一个人。人家姓完颜，名宗弼，《金史》列传第十五说他，“（女真语）本名斡啜，又作兀术，亦作斡出，或作晃斡出，太祖（完颜阿骨打）第四子也。”汉人的民间说书便叫他“金兀术”（相当于蔑称“金国的那个什么兀术”）、“四太子”；至于《说岳全传》与戏文里，说“金兀术”是被岳飞的部将及兄弟牛皋生擒，骑他背上哈哈大笑而气死的，纯属汉人的ＹＹ。
▲“金兀术”画像
且说2015年11月下旬，我得到一个机会到哈尔滨市，趁便想看的名胜古迹，第一处就是哈市阿城区的金上京会宁府遗址和金太祖初葬陵。倒不是想“寻根”攀附王室，而是出于人文历史的兴趣——此前，翻过福建鄢氏宗亲会编印的鄢氏宗谱，说鄢姓有10个来源，其一就是金王室完颜氏，有避祸改姓鄢的，“鄢”与“颜”同音呗；查百度百科的“完颜姓”，说“如今，完颜氏一族已经大多改为单字汉姓王氏、汪氏、鄢氏、张氏、完氏、颜氏、苑氏、粘氏、赵氏、符姓、顾氏、瀛氏、魁氏、雍氏、艾氏等……”。这些话嘛，对于我是姑妄言之，姑妄信之，因为我并无意愿学某些“宗亲”据此操作成“满族”，享受少数民族政策优待。
金上京会宁府遗址、金太祖初葬陵和金上京历史博物馆，共同构成“金源文化旅游风景区”，位于阿城区南郊约2.5公里处。所谓“阿城区”原为阿城县，离哈尔滨中心城区老远的。上京遗址那个荒凉、苍凉，与多年前我在湖北荆州城郊看到的楚国故都遗址纪南城差不多，一片农田而已。
从金太祖陵园的后门出来，走数十米就是金上京历史博物馆。入博物馆侧门，见到露天里一尊西装领带男性的半身塑像，座基上写着“粘铭 （1944-2011）”。接下来参观的内容告诉我，此公是这个博物馆的五大附馆之一、半露天的“粘氏石器馆”的捐赠人，博物馆前面左右分别立有金戈铁马的完颜阿骨打雕塑和完颜宗翰雕塑的大广场，也是他生前捐建。
▲作者供图：粘铭像
完颜宗翰（1080年—1137年），本名黏没喝，又名粘罕；乃一代名将，献策灭辽，统兵攻宋，是金朝开国第一功臣，封“晋王”，追封“秦王”。而粘铭是完颜宗翰（粘罕）的第二十八世孙，逝世前是台湾粘氏集团的董事长。馆内有粘氏迁移表，“完颜金”尚未亡于蒙元和赵宋的夹击时，粘罕后人就有避王室政争之祸而迁居外省的，从金到清，西去的有山西永济，南下的有到福建晋江等地，又渡海到台湾的彰化。“据统计，目前，全国（大陆）共有完颜女真后裔11594人，其中河南省6601人，占全国总数的57%，鹿邑县有5836人，占全国总数的50.3%。另外，甘肃省泾川县的完颜村有3000多人，安徽肥东县的完颜牌坊村有2000多人”。河南鹿邑县“完楼村”的完颜家族人自称是完颜宗弼（“金兀术”）的后裔。
▲作者与完颜宗翰像
从主馆出来，去看王昭的绘画展厅。“王昭，原名完颜昭，1950年生于北京。父亲王爱兰，原名完颜武贤，金王朝世宗皇帝27代世孙。母亲爱新觉罗·溥韫娱，清摄政王载沣之女，溥仪之六妹。父母均为当代著名画家……”粘贴这些，不是要说明这位留学日本、深受东洋风格影响的完颜氏画家，血统多么高贵。完颜家族如今生活在底层的人更多！
只是想说明“中华民族”其实是一家，各部落各族群一直在互相融合。大金国统治119年，全盛时疆域远比南宋的地盘广大，今天的东北、内外蒙古、西北陕甘宁、中原，都属于完颜氏。金国灭亡后，关内的普通女真人，绝大多数就成了汉人，就像南匈奴人、鲜卑人、契丹人、党项人的国家（朝廷）被灭亡后，都融入了汉族一样。 “民族意识”那么强，其实很虚妄，你甚至都不知自己祖先原是哪个氏族哪个部落的。如果说岳飞是“民族英雄”，则完颜阿骨打、完颜宗弼又何尝不是“民族英雄”？岳飞忠勇而被冤杀，有令人同情的悲剧色彩；但是直捣黄龙府，“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之志，其野蛮血腥气，比“金兀术”率军南下“搜山检海”，追剿宋高宗时的烧杀抢掠，又文明到哪里去？
以上想法对于我来说，是久蓄于胸的。接下来参观的“金代铜镜专题展”才是令我心灵有震撼之感的收获。
介绍说，金上京历史博物馆最具代表性的馆藏文物是500多面铜镜，其中以珍贵的金代铜镜和各朝代龙纹镜为主。最有名的是被誉为“中国圆形铜镜之王”的双鲤鱼大铜镜，1974年在阿城出土，直径43厘米，重12公斤；图案内区为两条鲤鱼，首尾相衔，相互追逐，外区是蔓草纹围带，构思精巧，线条流畅。
我注意到的则是，这些铜镜有着浓重的汉文化特色。如果不说这些东东是金代的铜镜，你根本想不到这是女真人统治下的工艺制品。虽说戏台和连环画上的辽国、金国“番邦”男人，头上总是戴着毛绒绒的毡帽，我知道跟京剧脸谱一样是标签化，那是夸张，但也没有想到他们的汉化是如此地深透。
春宫秘戏图镜里，裸身男女固然不辨民族；仕女观鱼镜里，女人嘛装扮当然也没有男人服饰的民族差异大；龙凤镜、琴亭鸟蝶镜，乃至“官”字款素面镜、四摩羯镜，都可以说是中华大地南北各民族的共同文化习俗。这牛郎织女镜、许由巢父镜、柳毅传书镜，特别是吴牛喘月镜，汉文化的气息浓郁得太正宗了！
▲作者供图：春宫镜
▲作者供图：仕女观鱼镜
▲作者供图：“官”字款素面镜
▲作者供图：牛郎织女故事镜
众所周知，许由与巢父是汉文化儒家和道家历来尊崇的上古人物。晋代皇甫谧《高士传》中记载：帝尧欲禅让天下给许由，许由不受而逃，嫌禅让的话污染了他的双耳，而洗耳于颖水滨。其友巢父牵牛犊来河边饮水，问明他洗耳的缘由后说：你若隐居高岸深谷，谁能见到？你与当官的交往，不就是想求名吗？今天在这里洗耳朵，只恐“污吾犊口！”乃牵牛犊到上游去喝水。——女真统治者，显然比明太祖朱元璋自信，不认为这是煽动汉人不与他们合作。
▲作者供图：许由巢父故事镜
关于柳毅传书镜，我起初想到洞庭湖。大金国自皇统二年（1142年，宋为绍兴十二年），南北达成和议：南宋向大金称臣纳币，两国东以淮水、西以川陕间的大散关为界，女真人并没有统治湖南地界呀。细思柳毅传书乃是唐代的传奇，这个牛郎织女般的爱情神话，作者李朝威，本是北方（陇西）人嘛。
▲作者供图：柳毅传书故事镜
那么吴牛喘月镜呢？所谓“吴牛喘月”，意思说是吴国这个地方的牛，为暑天的烈日所苦，望见明月在天也心生恐惧而喘气。大金国并没有长期占领吴越之地，只领有今天江苏北部淮水之北部分地区。女真人追剿南逃的北宋王室残余赵构等人，恰似蒙古人剿灭南宋王室残余或者说满清亡明的预演，只不过前者侥幸站稳了脚跟。天会七年（1129年）十一月，完颜兀术亲率大军取宋广德军路、湖州，进驻临安府（今杭州），派精兵四千追袭赵构逼近明州（今宁波），宋高宗登船逃入海上。“金兀术”随后率军赶到，夺取明州城；其部将攻打昌国县（今舟山群岛），活捉南宋明州太守。得知宋高宗已取道温州逃往福州，入海追击受阻才退兵返回临安。然后，才有两军激战黄天荡，然后……才有南北和议。
▲作者供图：吴牛喘月故事镜
为何有那么多吴牛喘月镜？有人说，这是金人以吴牛喘月的典故嘲讽宋人畏战，如惊弓之鸟，借以灭敌人的威风长自己的志气。另有人说，生活在“沦陷区”的故宋“遗民”，借似表现自己在异族统治下遭受的身心折磨，暗合南宋“爱国诗人”陆游臆想的“遗民泪尽胡尘里，南望王师又一年。”
这显然都是过度阐释。腐败的南宋小朝廷，哪点都不比女真人的金朝强。
“吴牛喘月”的典故，始见于《太平御览》卷四转引的后汉《风俗通》：“吴牛望见月则喘。彼之苦于日，见月怖，喘矣。”南朝宋刘义庆《世说新语·言辞》记载有满奋见晋武帝以“吴牛喘月”自我解嘲的故事。其实，从唐代开始它就成了一个流播官民的典故。李白诗曰：“吴牛喘月时，拖船一何苦”、“六月南风吹白沙，吴牛喘月气成霞”；元稹诗云：“嘶风悲代马，喘月伴吴牛”；北宋梅尧臣：“胡马嘶风思塞草，吴牛喘月困沙田”；两宋之间辛弃疾：“心似伤弓塞雁，身如喘月吴牛”……铸镜的工匠们把这种常用的故事题材用于构图，制作雅俗共赏的艺术作品，本来是很自然的。
据文物专家考证，吴牛喘月等汉文化故事镜在金代的空前发展，一是因为女真人入主中原后在文化上搞全盘“汉化”：二是大金国统治者重视铸镜业，官方直接参与、干预铜镜的制作与流通，大量有“大定”、“明昌”、“承安”纪年铸款刻记的故事镜实物标本，便是物证。
女真人虽然“马上”夺取了淮河秦岭以北的中原，却并不认为可以在“马上”治理天下，巩固他们的统治。从第三代国王金熙宗起，女真上层社会就率先出现汉化趋势。海陵王完颜亮自幼“嗜习经史”、即位后“见江南衣冠、文物、朝仪，位著而慕之”、“盖耻为夷狄，欲绍中国之正统耳”。到了世宗、章宗时期，“城郭、宫室、。 从熙宗时起，女真贵族便开始放弃征服者的劫掠方式，开始走向尊儒尚文、的“文治”道路；此后的历代女真统治者均反对华、夷之分，致力于消除汉人与北方各民族之间的文化隔阂。如果从文化交流融合的角度看，可以说入主中原后的女真族是一个逐渐被“汉化”的民族。这就是文化的力量。也是南宋的陆游们“王师北定中原日”遥遥无期，以及在冷兵器时代更野蛮更孔武的蒙古铁骑最终连金带宋一起灭了的缘故。
那么，这吴牛喘月镜令我心震撼的是什么？
我曾在越南离胡志明市不远的美拖岛旅游，看到从未见过的长在水边的海椰子林，同时惊奇地看到一个明代男人打扮的老者在划船。据说，他头上戴的笠帽就是明代汉人的样式。又曾在参观韩国景福宫等文化遗产时，读到梁祝、牛郎织女之类中国汉文化故事。这些都很好理解，曾经的朝鲜（包括今之韩国）与安南（越南），都是中原王朝的藩属国，是被征服者和宗主国同化的。而女真人的金国，则是征服者自愿地从文化上认同被征服者。这对于居于统治地位的少数民族来说，是需要特别强大的精神文化力量的。
这种特别强大的精神力量来源于哪里？
应该来自他们对“天命”的认识。也就是《书经》（尚书）上说的“皇天无亲，惟德是辅；民心无常，惟惠之怀”。“天下”应该属于有德者居之，哪分什么华夷？周天子起于今天陕西的岐山，秦王朝发祥于今天甘肃的礼县，不都是“中国”的边陲吗？他们能统治中原，为什么有三千多年历史的“肃慎”（女真远祖）族，为什么就不能统治中国？
所谓“民心无常，惟惠之怀”，更真白的说法，《书经》上叫“抚我则后（王），虐我则仇”。管他是谁掌权，对俺百姓好，就拥护你；虐待我们，就视你为仇敌，推翻而后安。
过去我们站在狭隘的大汉族主义的角度看问题，，采纳当地乡民建议，命令金兵开通老鹳河故道，连通长江口而遁；逃到建康以北江面，又被韩世忠的优势水军阻遏，福建人王某教金军破宋军海船之策，大败宋军。）说给完颜宗弼献策的人是贪图重赏也就罢了，若硬要以今之所谓“民族大义”责之，又焉知他们不是希望昏暴无道的赵宋王朝早日灭亡呢？读过《》和《水浒传》的今人，有什么理由要汉人死心塌地支持赵宋官家？
所以，从完颜金的“吴牛喘月”镜，我深深地感受到古人的“天下观”、“天命观”，比起狭隘的民族主义、种族主义，是那么地符合人性而具有先进性！
2015/12/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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