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没有海

新书


《北京没有海》

叶子 著

2017年8月

中国华侨出版社



  福建作家叶子的小说集《北京没有海》于2017年8月由中国华侨出版社出版发行。《北京没有海》由11篇中短篇小说构成,每篇小说都在省级文学刊物发表过。这些小说以小城市为背景,表现普通人的情感困惑与生存困惑,是一本讲述都市男女情感、生存与奋斗的热门IP小说,是写给“每一个曾经心怀远方又归心似箭的人”的。小说集中的《桃李赋》获第二届林语堂文学奖,《哥俩好》获《延河》2015年最受读者欢迎奖小说类一等奖。



  叶子,女,原名郭美艺,1976年生,中国作协会员,鲁迅文学院第十八届学员,福建省文学院2010-2012年签约作家。已出版长篇小说《安身立命》《板桥林家》《原乡》等六部。长篇小说《原乡》(与台湾陈合著)同名剧集在央视热播。曾获林语堂文学(小说)奖、福建省优秀文学作品奖,福建省蔡友玉青年中短篇小说奖等奖项。在《青年文学》《山花》、清明》《长江文艺》《鸭绿江》等全国纯文学刊物发表小说、散文多篇。曾出席第九届全国作代会。



香港姐姐

节选

  姐姐逃跑了。父亲打着手电筒照亮了太极村的每一个角落,包括樟河边的每一丛芦苇荡,樟河上的水波回荡着母亲与奶奶焦急嘶哑的呼喊。然而,姐姐的火车铿嚓铿嚓地驶向了广东。我神思恍惚地跟在父母亲的手电筒光后面,祈祷着姐姐的火车快些再快些。姐姐,快跑,千万别被爸妈抓住呀!

  从小,我就被笼罩在姐姐的美丽的阴影之下。阿雄哥喊姐姐上城里玩儿,我粘着姐姐也要去。阿雄哥从口袋里摸出两粒糖果塞给我,我剥开糖纸,将糖含在嘴里,使劲吸了两下鼻涕,还是坚定地对姐姐说:“我要跟你们去。”阿雄哥脸上现出为难的神色,他一只脚撑在地上,拿不定主意。姐姐不耐烦起来,跳上阿雄哥的自行车后座,命令道:“快骑。”眼看他们就要从我眼皮底下溜走,我追上去,拽住后座铁皮,姐姐跳下来,朝我飞起一脚,我应声倒地。他们终于如愿以偿甩掉我到城里寻快活去了。我朝着他们的背影哭喊:“记得给我带两个包子回来呀!”也不知道他们听见了没有。

  我伸长脖子等待姐姐和阿雄哥回来。在我等得脖子快要扭断的时候,他们终于回来了。我扑上去问:“包子呢?”姐姐灰着个脸:“包你个头!”我不死心,翻遍了他们的袋子,连包子皮都没有,倒是翻出了一个红绒盒子。姐姐尖叫着正要阻止,我已经打开了,里面躺着一对金耳环,小巧玲珑。我拿起来就要往自己耳朵上戴,阿雄哥大喝一声:“小米儿,那是我送给你姐姐的。”他忙不迭地将金耳环抢回去献给姐姐,姐姐脸上像冬天冰冻的湖泊,她将金耳环用力掷到地上:“我要的是金项链,不是金耳环!人家女孩子订婚都有金项链,为什么我没有!”姐姐说着说着就哭了,我乘机将那只骨碌碌滚出去老远的金耳环捡回来。

  第二天,姐姐就失踪了。阿雄哥像丢了魂一样,他跑去广东找姐姐,但广东就像海,姐姐就像针,他怎么也无法打捞。

  没有姐姐的日子,我变得沉默起来。书里的东西我天生毫不费劲儿就能记住,考起试来不费吹灰之力,全年段没有人能超过我。可我没有朋友。别人在操场上嬉笑打闹,踢键子玩把关,我一个人孤独地站在老松树下看着我的同学,在那一瞬间,我感觉自己很苍老了。这时,阿兰趿着一双拖鞋迟疑着走了过来。阿兰生了癞头疮,有时头上还流黄水,苍蝇经常在她头顶上盘旋,加上她家里经常揭不开锅,班里那些伶俐的同学没有人愿意和她玩。她亮出手掌里一粒不知从哪里弄来的彩色玻璃球:“送给你。”我接过来:“明天你到我家里喊我,我们一起玩吧。”就这样,阿兰成了我少年时代若有若无的朋友。长大以后,我考进了厦大的化工系,我发现,自己经常会鬼使神差地和那些不受大家欢迎的人成为朋友。班里的成冬性格孤癖,只有我能和他谈上几句话。那些爱热闹的同学偶尔也喊我去跳舞,更多的时候,他们会绕过我。偶尔聚餐的时候,我周围的位置经常会空着,因为无话可说。最后一位迟来的同学,见只剩下我旁边一把椅子,正迟疑着准备坐下来,另一桌的人朝他热烈地招手:“鸿宇,过来!这边挤挤!”他一扫脸上的忧虑,欢天喜地将椅子拖到另一桌去了。

  我成了一个化工专家,同时成为了一名诗人。村里人用异样的目光看我。他们读不懂我的诗,也没兴趣读,他们不知道我的诗能做什么用处,又不能换钱,倒是要花钱买书号才能出一本灰不溜鳅的诗集。我在诗中写樟河边苟延残喘的庄稼,写累死在田埂上的老黄牛,写村里人被开发商追打掉进粪坑的耻辱。我一次次晾晒整座村庄的伤疤,靠出卖太极村的疼痛赚取微薄的稿费与声名。

  十九年后,姐姐回到了太极村。她说,在香港吃腻了龙虾,她疯狂地想念樟河里的竹甲鱼,俗称牛尾巴,她跑遍了香港大大小小的鱼市,每当她张口问:“你们有卖牛尾巴吗?”被问的人便用疑问的眼睛看她,脸上迅速浮现出似笑非笑的表情。姐姐被笑得不自在起来,她连比带划:“不是牛的尾巴,是一种鱼,灰灰的,有一条长长的牛尾巴一样的……”被问的人不耐烦起来:“我们所有的鱼都在这里了,你自己看吧。”说着便转身忙活开了。姐姐踩在一大堆腥气冲天的鱼鳞中间,一箱箱地睃巡,眼睛都瞪得酸了,可她有多少次希望,就有多少次失望。离开了家乡,才知道什么叫故乡。一个人要是从没有离开过家乡,那他永远不明白什么是故乡。十九年前,姐姐千方百计逃离了家乡;现在,她在香港如坐针毡地想念家乡的牛尾巴鱼。

  姐姐从鱼市回到豪华装修带有游泳池的别墅里,陷在红木椅上发呆,抑制着想象中咀嚼着牛尾巴的口水。从大酒店里挖来的厨师做了满满一桌菜,面对着一向喜食的清蒸大闸蟹姐姐无从下筷,她皱着眉头离开了餐桌。厨师有些生气,这娘们还真难伺候,他曾在香港美食大赛中获过二等奖,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他打算向女主人辞职。当厨师向女主人提出要走的时候,女主人竟然痴痴呆呆地说了一声好,爽快地将当月的薪金递到他手里。想象中的挽留并没有出现,甚至连惺惺作态都没有,厨师愤怒至极,感觉受到莫大的侮辱,掷下那叠港币拂袖而去。

  姐姐一个人在空荡荡的别墅里喝下整整一瓶XO。老公在外面陪二奶三奶,她头脑有些发烧混乱,醉眼朦胧中她看到了博古架上阿雄当年送给她的珠母贝壳。那贝壳闪烁着玫瑰红的光泽。她看到了樟河上空的朝霞,映在樟河水中浮光耀金。突然之间,她感觉到了樟河水上清凉的空气,似乎有水花溅到她脸上。姐姐伸手一摸,是冰凉的泪。她的烧神奇地退了。天亮了,贝壳又恢复了不起眼的模样。可是这不起眼的玩意儿让姐姐童年时期躺在芦苇丛中那一瞬间惬意的心情得以再生。姐姐尖叫一声:“我要回家!”

  姐姐自己也搞不清楚,她回到太极村,到底是因为想念牛尾巴还是想念阿雄还是想念母亲还是想念樟河边那些孤独的芦苇。姐姐下车的时候,一只尖尖的闪亮的高跟鞋先探出车来,这只高达十公分的高跟鞋引起了乡党的一片惊叹。姐姐浑身上下珠光宝气,十足的香港贵妇人模样。一个乡党啧啧赞叹着上前摸姐姐的貂皮大衣,姐姐不自觉地耸了耸肩,她闻到乡党的手上残留着猪粪味,照她的脾气,她可能会将这件38万港币的貂衣大衣扔了,麻烦的是这件大衣是今年她生日时老公送她的生日礼物,她有些生气,既生气自己穿这件大衣来,又生气乡党那只摸过猪粪的手。一个中年男人迎面走来,姐姐一恍惚,才辩认出这个中年男人就是阿雄。阿雄变成了一个中年卖肉屠夫,昔日的俊郎少年已经不在,昔日的深情也早已随那俊郎的容颜埋葬。他们彼此互看了一眼。他们已变成了熟悉的陌生人。无话可说。如果还想说什么,阿雄想说,阿雪,我们躺过的那片芦苇地,我再也不敢从那边走过。我怕伤心。我怕从那里浮起你的影子。

  姐姐带着混乱的头脑费了数不清的口水,送了数不清的香港特产,乡党才渐渐散去。父亲将一盘牛尾巴端上了桌。姐姐两眼放光,父亲将手在围裙上擦了擦,忐忑地说:“入冬了,牛尾巴都藏起来了,不好找,只摸到十几条。”姐姐顾不得跟父亲客套,用手抓起一条牛尾巴丢进嘴里。她嚼了两三下,满脸狐疑,将牛尾巴吐了出来,又抓起一条牛尾巴在空中细看。奇怪,就是牛尾巴,没错呀,怎么味道这么糟?有一股很重的土腥味。没有吃到记忆中的味道,姐姐沉着一张脸。母亲小心翼翼地看着大女儿的脸色,提议女儿上楼休息一会儿。女儿的脸蜡黄蜡黄的,从香港到广东到太极村,这一路颠簸一定很辛苦。

  我拿出了一张黑白照片,照片里我和姐姐正在樟河边追逐。这是我和姐姐仅有的一张黑白照片合影。照片中姐姐的眼睛亮晶晶如一潭秋水。姐姐看了看十九年前的自己,再看看自己猩红色的口红、猩红色的指甲油、高得让人担心的高跟鞋、价钱超出母亲想象力的貂皮大衣,突然脸红了,沮丧地垂下了头。她不吭声,转身往樟河边走。母亲看着女儿的背影连连叹气,也怨不得女儿不理睬自己,当初她这个当妈想方设法拦着女儿不让她往外走,甚至把女儿关在屋里关了三天,大小便就让她用一个脸盆解决,这口怨气应该让女儿出出,这样才能还了当年的债。

  姐姐到了樟河边,呆住了。她怀疑自己走错了地方,记忆中的芦苇空空荡荡,不知哪一年被连根拔起被清除得一干二净。以前几米深、清得可当镜子照的樟河浅了、浊了,发出淡淡的腐烂的气息。难道自家餐桌上的牛尾巴就是从这浑浊的河水中挖出来的?一想到这,姐姐抠着自己的喉咙连连作呕。她记忆中的樟河,遍地是珠母贝壳,河边被水浪冲击形成一条女人腰肢般柔软的河岸,水面时有微风吹过,青光粼粼仿若无数条闪闪发光的绸缎。鸭子在对岸缓缓踱步,牛尾巴在水里快活地游来游去,当年她喜欢躺在草丛里看着一望无际的蓝天,无忧无虑心旷神怡。现在身穿貂皮大衣显然已经不适合躺在河岸边了,姐姐在河边那块她曾经洗过衣服的石头上坐了下来,十几年岁月逝去了,樟河水也老了。姐姐也变成了一个妇人。

  她在广东擦过皮鞋,因为这是只需最低成本的行当。但擦了两三天,姐姐不愿意了,她那双干过农活的手,原先就粗,现在皮相上更难看了,指甲缝里常常残留着黑色的鞋油,怎么洗也洗不干净。她又去当卖花童,在公园里专门围着小情侣叫卖。她勤快,聪明,卖花的钱可以填饱肚子了。但她很快又厌倦了,整天卖花,永远交不到有用的朋友。她用卖花所有的六百多元积蓄买了一套伊思娜,黑色的流苏映衬着她雪白的皮肤,她照了照镜子,气昂昂穿着伊思娜到钻石大酒店里应聘迎宾小姐。

  这天,酒店里来了一个香港大佬。大佬前呼后拥,二十岁的姐姐露出甜美的笑容试图引起大佬的注意,然而大佬拿着一块砖头大的手机通着话,根本没看见姐姐。再后来,大佬喜欢上了钻石酒店,他看上了钻石酒店的收银员阿莲。大佬的目光像苍蝇一样粘在了阿莲身上。姐姐上前挡住阿莲。阿莲是姐姐的同乡兼好友,因为父亲得了重症,急需大把大把的钞票往医院里砸,阿莲便来了深圳。阿莲的男朋友也跟着来了,阿莲守身如玉,一心想靠双手而不是靠身体的其它部位赚钱,于是她的表情便永远木讷讷的,不像其他酒店小姐身上那样散发着蛇一样的妖媚。然而,这偏偏对上了大佬的胃口,大佬肆无忌惮地看着眼前这个雕塑般的人儿,看着看着,便看成了一朵在都市里难得一见的莲花。要知道,莲花一般生长在乡野,现在,莲花移植到深圳来了,大佬决定趁别人的男人的脏手伸向这朵莲花之前先把这朵莲花弄回家。大佬绕过姐姐,一只肥手冷不防搭向阿莲的胸脯,阿莲由于极端的惊吓而喊不出声,她以为自己是在大喊大叫,其实发出的只是猫一样的声音。

  姐姐窜上前去,抓过大佬的肥手搭在自己的胸脯上。大佬感觉到了异样,阿莲的胸脯没有什么份量,而姐姐的胸脯让人感到异样的踏实与温暖,那只肥手便蛇一样从衣服的外面游到姐姐的身体里面去。阿莲感激地看了姐姐一眼,从眼窝里滚出一串晶莹剔透的泪珠,仓惶逃走。大佬想推开姐姐起身把阿莲追回来,姐姐一屁股墩在大佬大腿上,对着大佬的肥脸笑:“你还是要我吧。阿莲中看不中用,你为了逗她笑,可能要学周幽王为逗褒姒一笑烽火戏诸侯,这样你就得不偿失了。我就不一样了,算命先生说过,我是旺夫命,你要了我,包准你事业发发发。”大佬颇学过几分相人之术,仔细打量姐姐,只见对面这个女子面盘又大又圆,涂着唇膏的肥厚嘴唇闪闪发光,心下一动,这个女子确实适合做自己的夫人。毕竟钱财要紧,有了钱财,十个阿莲这样的女子也不愁。当下便把阿莲从心中放下,全力搂紧姐姐,房间里顿时春光荡漾热气腾腾。三天后,姐姐便在如火如荼的夏天里坐着奔驰车从龙湖口驶向了她的理想地香港。



海在漳州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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