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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话,有关椰子和椰树

作者:乔叶




1



那天晚上,作为一个第一次到海南的北方人,在海口的骑楼老街,我吃到了生平第一只椰子。在海口,这样的椰子摊处处可见。黄的,绿的,黄红的,黄绿的,深绿的,嫩绿的……椰子一堆一堆地码在一起,体积硕大,沉着饱满,那种情态和阵势,像极了北方的西瓜。别的水果和它们比起来,简直是相形见微。

我蹲在那里,看老板娘砍椰子。她举着砍刀,梆,梆,梆,真是大刀阔斧。三下五除二,椰子就被砍出了一个小口。她把吸管插上,递给我。我又把吸管拔出来,看着小口处隐隐闪现出来的清亮汁液,那汁液,像是翡翠深处晃动的露珠。

喝到椰汁的第一口,我很惊诧,怎么是这种味道?淡淡的甜,淡淡的清,淡淡的爽,淡淡的顺,淡淡的滑,淡淡的香……

“椰汁……是这样的?”我问朋友。

“可不就是这样的?你以为是什么样的?”

“我以为,会像牛奶一样……”我没好意思说我以为会像电视上的椰奶广告做得那样,是稠乎乎的牛奶状。我想象中的椰汁,一直就是那样。唉,都是广告下的毒啊。

朋友笑:“好多人都以为椰汁是那样的。”

我释然。原来不是我一个人蠢。之后又不觉辛酸起来:原来被广告下毒的人,是这样多。

“多少钱一只,老板?”

“五块。”

我暗暗惊叹。这真的太便宜了。原想着怎么也得十块以上呢。

“一只椰子,你们能挣一半吗?”

“挣不到。椰子是不贵的,但是运进城要转好几次手,就贵起来了。一只赚不到两块钱。”

那真是太少了。

不过,好在椰子很多。好在吃椰子的人也很多。

“以前,我们的椰子都是捡着吃的,根本不用花钱。”朋友说,“后来,就要五毛钱,一块钱,一块五,两块,三块,四块,五块。到三亚那边的会更贵一些。但无论如何,我都觉得,它是值得的。”

吃光了椰汁,再吃椰蓉。老板就继续用刀砍,只听大大地“梆”了一下,椰子一分两瓣,雪白的椰蓉露了出来。老板又拿出一把小小的特制的弯刀,刷刷刷地把椰蓉挑了出来。然后呢,就吃吧。椰蓉也根据软硬的程度而呈现出不同的口感。硬的像萝卜丝,软的像豆花,不软不硬的像老豆腐。所有的椰蓉,都有一种淡淡的奶味儿。

我明白过来:电视广告里说的椰奶,就原料的意义而言肯定说的就是椰蓉。


 




2

 


那天,我们抵达文昌。这里到处都是无边无际的椰子树。村庄,田野,城镇……都被椰子树环绕着,簇拥着。椰子树成了森林,海一般的森林。

“海南椰子半文昌,文昌椰子半东郊。”朋友说,“这名头可不是虚传的。”

晚上,我们住进了椰林深处的一处度假村。在大堂等房卡的时候,朋友又喊着去吃椰子。在酒店的大堂门口,就有一个服务员在专卖椰子。

“明天上午我们去吃刚从树上摘下的椰子,一定更好吃。”朋友说。

为什么呢?

“你想一想,一天里,你什么时辰精神最好?是不是早上?”

可是,和椰子好吃有什么关系呢?

“椰子也和人一样,睡了一夜,精神就会更好。椰汁的质量当然就更高。”

我看着那高高的椰子树。我们正坐在椰子树下。事实上,在这里,想不坐在椰子树下都不行。

“椰子要是熟了,会自己掉下来吗?”

“会。”

“会砸到人吗?”

“不会。”

“如果椰子树下正好站着人呢?”

“那也不会,”朋友比划出一个曼妙的抛物线,他从来没有那么幽默过,“椰子会躲开人再掉下去的。”

“为什么?”

“因为椰子有灵性。再说它也和人签了合同。”

“万一砸中呢?”

“不会。”

“万一万一呢?”

“那一定不是椰子的问题,而是人的问题。”

我们一起笑。是啊,椰子有什么问题呢?一定是人的问题。



 




3


 

那天,和朋友在万泉河漂流的时候,两岸不时闪现出极少的椰子树,都是一株两株孤零零的,看着很是寥落和可怜。

“这些地方肯定都没有人家。”朋友说,“你注意看吧,有人家的地方,椰子树就会长得很好。有人家的地方,也一定会种椰子树。有很多地方,结婚的时候要种夫妻椰,生孩子的时候要种子女椰,迁新宅的时候要种地界椰。”

“是因为人会特别照顾它么?”

“也不需要特别照顾。只是椰树需要这种人气。有人气的地方椰子树才有兴致长。它们就像女孩子,需要人们来欣赏它们,人们欣赏了它们,它们就会越长越精神。不然它们就觉得好没有意思。椰树们聚集在人们周围,长着长着还会比起来。你长成这样,我就长成那样。你长这么高,我就长那么高。你结了这么大,我就结那么大。你是这个味儿,我就是那个味儿……人呢,要乘椰树的阴凉,吃椰树的果子,自然也需要椰树的树气。要说照顾,人和椰树是互相照顾的关系。——人养椰,椰养人,是互相养的。”

在我的老家豫北,有一种说法,是人养房子,房子也养人,也是互养的。原来在海南,椰树就是房子——高高的,绿色的房子。

“我老家院子里,我妈也种了几棵椰子树。它们都长得很好。种下来我妈几乎就没有管过它们,不用浇,不用修,不用捉虫子,还管什么?唯一算是管的,就是每年会给它们的树根下埋上二三两盐,这就是它们一年的肥料了……要是长在海边的椰子树,连这点肥料也不需要。”

那天晚上,我们照例吃了椰子。那个椰摊所在的地方是一个丁字口,在丁字的横竖交叉处,是一个天后宫,也就是妈祖庙。在竖的尽头,搭着一个戏台。戏台最上方挂着一个大红横幅,喜气盈盈地写着两行字,上面是“纪念妈祖诞辰1053周年”,下面是“举行传统海南琼剧汇演活动”。而在妈祖庙的门口也挂着一个黄色横幅,上面写着:“隆重欢迎湄洲妈祖祖庙分灵翡翠妈祖驻跸海南”。

我们拍下它们。微笑。

坐在妈祖庙前,我们一边吃着椰子,一边远远地看着戏。深蓝的夜空下,那个舞台流光溢彩,每个人物都光鲜可人,听着他们拖着长长的腔韵唱着我一句也听不懂的琼戏,我觉得如同梦幻。

那天晚上的那只椰子,我吃了很久。看着许多人来来去去,我和朋友就那么坐在那里,慢慢地吃着。梆梆梆的砍刀声不时响起,砍好了,食客们就抱着椰子坐下来,用吸管慢慢地喝着——很少见到有人抱着一只椰子在大街上边走边吃,那实在是太沉了。



 




4




那些天,在海南,口渴的时候,我没有喝过椰子之外的任何饮品。

“喝那些干嘛?不是有椰子么?”

“那就一直吃椰子?”

“当然。来海南,你不吃椰子不是傻么?”朋友不容置疑,“椰汁是天上的水。地道的海南人都喝椰子。没有比这更好的饮料了。这是老天赐给海南最好的礼物。还有什么能比这个更好?”

是啊,还有什么能比这个更好?这是真正的纯天然,无污染,绿色的,健康的,天上的水。我看着高高的椰子树,应该都有二十多米高吧?谁会爬上去给它打农药呢?何况椰子根本不需要。那是对椰子的侮辱。

它是有固定容器的甘露。

它是有特别杯盏的甘霖。

那么,别无选择了,椰子。于是,一只椰子,一只椰子,又一只椰子。于是,越喝越爱喝,于是,越爱喝越喝。于是,几乎是贪婪地喝。

“你知道你为什么这么喜欢椰子么?”那天,朋友悠悠地问。

“椰子好呗。”

“因为你和椰子很有缘。”

“怎么有缘?”

“你看你,脑袋圆圆的,脸盘圆圆的,眼睛圆圆的,本身就是一颗好椰子。”

那天,我们住在博鳌镇的玉带湾酒店,一进房间我就看见有一只椰子在尽心尽意地等着我。它已经被打开了,但开口那里还羞涩地掩着。我把开口彻底打开,插进吸管,深深地喝了几口,沉沉睡去。第二天早上醒来,我又抱着椰子咕咚咕咚地喝了起来。听着吸管的声音,我知道里面的椰汁越来越少,越来越少。那些椰汁都进入了我的腹中——真的感觉自己成了一只椰子。



 




5


 

那天,在潭门镇看砗磲,天气大热。看见了炒冰店,就和朋友去吃炒冰。我们要的是芒果炒冰——这芒果是货真价实的芒果,而不是化学元素变出的水果精,味道真是好。炒冰端上来,上面白白的如萝卜丝一样的东西吸引了我,我先挑了几根吃下去,觉得这东西是如此熟悉。于是想了又想,想了又想,终于想了起来:是椰蓉。

第二天的早餐,又见到了椰蓉。它被卷在了一张张薄薄的面皮里。丝切得很细,看起来很秀气,都有些不像它了。但我的味蕾已经和它成了好友,在触到的第一个瞬间就确认了它的本质。我似乎听见我的味蕾在说:“是你呀?”而椰蓉也喜悦回答:“是我。”

“椰蓉和椰汁不用说了。因为这两样,人们没什么吃的时候就吃椰子,有什么吃的时候还吃椰子。椰壳呢,你也看见了,能做很多工艺品,还能做乐器,还能做活性炭。椰壳和椰蓉之间的纤维看见了没有?能做扫帚,毛刷,缆绳,棕床,这些东西都可以在海上用。椰树是吃着海水迎着海风长起来的,用它做原料的物事都不怕海水腐蚀……”

那天黄昏,在海边,喝着椰汁,吃着椰蓉,朋友散散淡淡地对我普及着椰子常识,我边听边用手机在网上搜索,看到极有趣的两条,其一来自于《古今注》:“乌孙国有一青田核,形状如桃核,核大数斗,剖开后用来盛水,则水变成酒味,极为醇美。饮尽随即注水,随尽随成。”其二却无出处,听起来像是传奇:“椰壳,可作盛酒的器具,若酒中有毒,则酒沸起或壳破裂。”

“椰树也是浑身是宝。椰干可以加工成椰油。椰叶不仅仅是好看,还能做编织。椰花的花苞还能酿椰花酒呢,椰树的树根也是很好的药材……”

椰子,是椰树的孩子。椰树,是海南的省树。起初,我暗暗怀疑,椰树之所以能获此殊荣,是母凭子贵。至此方才明白,如果说椰子是完美之果,那么椰树就是完美之树。它不仅仅意味着吃食、饮品,用具,意味着最朴素最世俗的美,同时也是歌吟,是画卷,是最闲情逸致的表达。既是那么柴米油盐酱醋茶,又是那么琴棋书画诗酒花。——很多树是没有果实的。或者说,没有实用的果实。但在海南,这椰树,这最家常最日常最寻常的树,这和此地的人们最息息相关的树,它真是最美丽又最实用的树,真是最泼皮又最厚道的树。

我沉默着,看着高高的椰树。那巨大的伞状椰冠正迎风起舞,轻盈地舒展着,酷似绿色的礼花。——这礼花不同于那些虚华的礼花,这意味着绿荫、果实和诸多礼物的礼花永远不会转瞬即逝,永远在盛放。



 




6


 


最后两天是在三亚,椰子价格飞快地涨起来。由十块涨到十二,又涨到十五,我们喝的最贵的一只椰子,是在寿比南山的那个南山里。我们在观音苑酒店的大堂闲坐,背靠南山,眼前是南海,海风习习,海岸边的椰树摇曳生姿,椰叶婆娑,不远处的海面上,是108米高的南海观音,俯视众生,盛大庄严。

椰子二十四块钱一只。我一边吃着此次海南之行最贵的也是最后一只椰子一边对朋友历数这几天我一共吃了多少只椰子:红椰,绿椰,黄椰,晨椰,午椰,晚椰……数了半天也没有数清。

 “吃了这么多椰子,再对椰子说句什么吧。” 朋友道。

“日啖椰子一两只,不辞长作海南人。”我笑。

我们慢慢地吃着椰子,看着近在咫尺的南海观音,我忽然想起很久以前的那首歌《外婆的澎湖湾》:


晚风轻拂澎湖湾

白浪逐沙滩

没有椰林缀斜阳

只是一片海蓝蓝


……


“海南如果没有椰树,如果没有椰子,那真是不可想象。所以,椰树还有两个名字,”朋友说,“一是生命树,二是宝树。”

“好名字。真配。”我说。

“所以,那年全民评选省树,一百零四万张选票,椰树得了七十多万张。”

 “还不够多。那二三十万人都想什么呢?”

我们一起笑起来。

——海南岛,还有一个名字,叫椰岛。

必须承认,海南除了男人和女人之外,还有一类人,他们的名字就叫椰树。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椰树,就是海南这方水土的人。他就是一个个男人,她也是一个个女人,就是海南大地上一切劳动生息的人们中的不可分割的重要存在——以植物的形式,最特别的存在。

也因此,在海南生活的这些人,其实也都可以被称为椰子:椰树之子,和椰子之子。

据说椰树的寿命会达到八十年以上。和人一样。

祝它活得更长。它应该比人活得更长。

本文来自大众悦读微信号

乔叶,河南省修武县人,河南省作协副主席。出版小说《最慢的是活着》《认罪书》、散文集《深夜醒来》《走神》等作品多部。曾获庄重文文学奖、华语文学传媒大奖、北京文学奖、人民文学奖以及中国原创小说年度大奖,首届锦绣文学奖等多个文学奖项。2010年中篇小说《最慢的是活着》获首届郁达夫小说奖以及第五届鲁迅文学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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