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自我最喜欢的野生作家大冰的第二本书《乖,摸摸头》

一篇爱情故事

当年最感动的一句话就是文中

“都市米贵,居之不易”,莫名感动。

有点长,建议非常非常非常无聊的时候看。

图文不搭,且散漫,见谅。


椰子姑娘有一段13年的漂流故事,这个故事至今尚未画上句号。

1997年香港回归,1998年椰子姑娘背井离乡漂到深圳,她从事销售,一干就是三年。

2001年的时候,她遇见了他。

他是西北人,内向,腼腆,身材瘦削,顶着一个圆寸。圆寸是检验帅哥的不二法门,走在街上常有路过的女生摘下墨镜。

他那时搞建筑设计,崇尚极简,衣着非棉即麻、非黑即白,图一个舒适方便,剪圆寸也是为了图个方便。

吃东西也只图方便,他爱吃比萨,天天光顾华强北的一家比萨店。

2001年的一天,他坐在比萨店角落里,看着一个穿黄色裙子的姑娘,姑娘点单时,零钱撒了一地,正蹲在地上一枚一枚地捡。

他被耀得睁不开眼了。

阳光透过大玻璃窗铺洒在姑娘的身上,明黄明黄的裙摆,白皙的胳膊和白皙的腿……整个人像是会发光,鼻尖和下巴简直就是透明的,像玻璃一样。

满地硬币,满地闪闪的光……这哪里是在捡钱,分明是在捡星星。

怎么会这么好看?

他忘记了吃东西,目瞪口呆地直视着。

姑娘捡硬币的速度渐渐放缓,她抿着嘴,眉头越皱越深,忽然一挺腰站起身,大踏步迈了过来。

她手拤在腰上,另一只手点着他的鼻子,恶声恶气地问:你看什么看!

他下意识地回答:……你好看。

姑娘愣了一下,勃然大怒道:好看也不能多看,再看,戳你眼睛,你信不信!

她比出两根手指,往前探了一下,指甲尖尖,白得像春笋芽尖。

这个小仙女的脾气这么冲,他意识到自己的失礼,慌忙站起来道歉,手撑进盘子里,笨手笨脚地蘸了一掌的番茄酱。


第二天,同样的地点,同样的情景上演。

姑娘的小脑貌似不是很发达,硬币叮叮当当又掉了一地。

她今天穿的是水红色的裙子,整个人像一根刚洗干净的小水萝卜一样。他舍不得拔开眼睛,心里反复滚屏着一句字幕:怎么这么好看?怎么这么好看?……

姑娘捡完硬币,好像不经意间扫了他一眼。

他条件反射一样喊出声来:我没看!

喊完之后,他发现自己两只手擎在耳畔,摆出的是一副投降的姿态,怎么搞的,怎么会这么紧张?

姑娘眯起眼,拤着腰慢慢走过来,她淡定地坐到他面前,很认真地问:你是刚当完兵回来吗?

他说:……我上班好几年了。

姑娘立马切换回恶声恶气模式,说:你没见过女人啊!

他快哭出来了,好紧张啊,脚和手都在哆嗦,怎么会紧张成这样?

姑娘说:气死我了,你看得我浑身不自在,不行,我要吃你块儿比萨。

她把手伸进他盘子里,一次拿走了两块。


第三天,姑娘没有出现,他在盘子里莫名其妙地剩下了两块比萨,自己都不知道是为什么。

第四天,姑娘推门进来,扫了他一眼,象征性地挥了挥手,算是打招呼,她说:奇怪咧,你怎么天天吃比萨?

然后就这么认识了。

他成了椰子姑娘生活中一个略显奇怪的熟人。


椰子姑娘不常去比萨店,他们偶尔遇见,偶尔聊聊天。他发现椰子姑娘远没有她自己表现出来的那么凶,而且近距离看,她的皮肤好得要命,当真会发光。

他和椰子姑娘面对面时,还是会紧张。他养成了一个习惯,只要椰子姑娘一出现,立马把双手抄进裤子口袋,而不是摆放在桌面上,需要端杯子或拿东西时,就快速地伸出一只手,然后快速地缩回裤兜。

椰子姑娘那时年轻,是条汉子,她缺乏一般小女生的敏感,一直不曾发现他的紧张。

椰子姑娘打趣过他一次:你练的这是什么拳?有掌风哦。

他呵呵地笑,手插在口袋深处,潮潮的半掌汗。


日子久了慢慢处成朋友,偶尔一起吃顿饭,喝杯下午茶,偶尔分享一点儿彼此的生活。她的语速快而密集,他尽力跟上节奏并予以简短回答。

这对他来说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他自幼习惯文字表达,语言表达反而不熟练,键盘上洋洋洒洒倚马千言,落在唇齿间却往往只剩几个字。

这点反而让椰子姑娘十分欣赏。

她夸他:我这么多朋友里,数你最懂得倾听、最有涵养,那个老话是怎么说的来着……敏于行,而讷于言。

他暗自苦笑,她太闪耀,他眯着眼看。


椰子姑娘不像别的女人,她好像对自己的性别认知极度不敏感,天生就不懂娇憨,聊天的内容皆与风月无关,有时兴之所至,小手一挥就拍桌子,她也不觉着痛。

他替她痛,但不好说什么。

于是一个负责话痨,一个负责倾听,一来二去,一两年过去了。

他对现状很满意,虽然他们只是一对还算聊得来的普通朋友。


他手机里有了椰子姑娘的号码,排在通讯录的最前面,却从未轻易去触动。偶尔逢年过节时,椰子姑娘发来祝福短信,他礼貌地回复,用的也是群发格式的措辞。

椰子姑娘热爱工作也热爱生活,常背起大包独行天涯。他从不是送行的那个人,但经常是接机的那一位,他不露痕迹,永远喊了相熟的朋友一起,打着接风洗尘的名义。

他准点儿去接机,不迟到也不提前,见面后并不主动帮她背包、拎箱子、开车门,世俗的殷勤他不是不懂,只是懒得去表演。


他只主动给椰子姑娘打过一次电话,当时是2003年,非典。

灾难就像一个喷嚏,打得人措手不及,深圳骤然成了SARS重灾区。他给她打电话,用最平和的口吻和她聊天,讲了一堆自己所了解的防护措施,并旁敲侧击地叮嘱她戴口罩。

椰子姑娘奇怪又好笑,她那时旅行到了后藏的阿里,举目四望茫茫的无人区,她说:颠倒了吧,应该是我慰问你才对。

他在电话那头笑,说:可能是我自己太紧张了吧。


椰子姑娘朋友多,常在现实中穿行,他内向腼腆,常在自己的世界里穿行,二人分属不同的次元。

他喜欢她,但没人知道他喜欢她。

他没追她,很多话他从未说出口。

她一直单身,他也就一直单身。

转眼六年。


六年的光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却足以让大部分人修成正果,造出幸福的结晶,或者结束一个故事再开始一个故事。

可在他这儿,故事一直停留在第一页,并未翻篇。


圆寸变成长发,他深沉了许多,眼瞅着步入而立之年。

他不是个消费主义者,处世之道依旧极简,朋友圈简单而精练,平日里没什么太繁杂的应酬交际,工作之余大量的时间用来阅读和写作,尝试着用建筑学和美学的理论来进行哲学思辨。

源静则流清,本固则丰茂,一个人精神能力的范围决定了他领略高级快乐的能力。旁人眼中,他是随和淡定的路人甲,很少有人了解他自我建筑起来的那些乐趣,及其内心的丰盈。

敬身有道在修身,一千万人口的深圳,他是个中隐于市的修身者。


修身是个大课题。

,格物、致知、诚意、正心的修身理论不见得适用于当下的世界,但“知行合一”这四个字适用于任何时代。


有一天,他做了一个决定:带着未完成的书稿去长途旅行。

要走就走遍中国每一座城。

边走边求证,边走边修改,边走边充盈,边走边开辟一方实践人生的新环境。


说走就走吧,这座城市于他没什么牵绊,唯一让他牵挂的是椰子姑娘。


椰子姑娘已经是个大龄未婚单身女青年了,看起来却一点儿都不像,她是典型的活在当下型选手,工作狂,玩儿得也疯,心无挂碍无有恐怖,依旧是六年前的模样。

六年来她几乎停止了生长,走在马路上,人人以为她还是个大学刚毕业的文科生,岁月偏心,不肯将她的容颜打折,反而偷偷削去了她的婴儿肥,把她定格在了90斤。

她变成了个锁骨迷人系美女,腰肢也纤细,甚至瘦出了四块腹肌。


这是椰子姑娘二十多年来身材最苗条的时期,也是经济上最苗条的时期。

大凡年轻时代的打拼,免不了三起三落,经受点儿波折。椰子姑娘落得有点儿狠,先是理财投资失败,个人资产伤筋动骨,紧接着受行业大环境的影响,事业受挫,不得不重新择业。

屋漏偏逢连夜雨,咳嗽又遇大姨妈。

没了事业,没了积蓄,连住的地儿也没了。


奥运年将至,深圳楼价狂飙,房东黑心又傲娇,没和她打招呼就卖掉了房子,却不肯退房租。纠纷尚未解决,新房主又过来撵人,椰子姑娘雨夜搬家。

房价飙升,租房价钱也跟着起哄。五年前120平房子的租金如今只能租个60平的公寓,椰子姑娘摆得下沙发摆不下床,把好好一张公主床白送了搬家公司。


换了别的女人早疯了。

她是奇葩,不仅没抓狂,反而乐呵呵地给朋友们挨个儿打电话,组局吃搬家饭。

众人怕椰子姑娘是在强颜欢笑,席间举杯都不积极,怕她喝多了以后勾出辛酸泪。

她急了,拍桌子骂人,瞪着眼说:你们看看我这积极向上的精神状态,哪一点儿像是扛不起撑不住的样子!有什么大不了的啊,说不定明天就触底反弹了呢……都给我喝!

众人放了心,酒喝干又斟满。椰子姑娘酒胆大过酒量,三杯辣酒入口就烧红了脸。

有人借酒兴请椰子姑娘发表乔迁感言,她一手擎着筷子一手擎着杯子,麻利地站到了椅子上,她喊:天、要、绝、我、我、绝、天……我命由我不由天!

窗外咔嚓一道闪电……

 他坐在离她最远的位置,安静地看着她。
他要出行的消息椰子姑娘是知晓的,她给了他半张A4纸的电话号码,是她各地的旅友名单。她说:你路过这些城市时,记得打电话,朋友多了路好走。
她只知他要出行,却并不知他要出行多久。

此去经年,有些话是说还是不说呢?
他什么也没说,也没有敬酒,只是安静地吃菜,偶尔看她一会儿,然后在目光交错之前先行别开。

椰子姑娘乔迁之喜后的第四天,是他出发的日子。
他一大清早忽然跑来找她,椰子姑娘穿着睡衣来开门,半张脸上横着沙发留下的皮印。
椰子姑娘奇怪地问:唔,你不是今天早上的火车吗?怎么跑到我这儿来了?
他笑,取出一串钥匙和一张门禁卡:江湖救急,帮我个忙吧,家里的植物需要浇水……
椰子姑娘爽快地说:OK没问题,不就浇个水嘛。
他说:……需要天天浇水,所以,能不能麻烦你搬到我那里去住……谢谢啦。
椰子姑娘没反应过来。
他这是要干什么?
钥匙和门禁卡被硬塞到她手里,他已站在楼梯拐角处了。
“麻烦你了!”他笑着挥手:谢谢啦!

小区里绿树成荫,椰子姑娘深入虎穴。
打开门,惊着了。
这哪里是一个单身男人的家,单身男人会有这么整洁有序的家?
每一扇玻璃都是透净的,每一寸地板都是反光的,黑色的巴塞罗那椅,白色的窗纱和白色的墙壁。书房里的书直通天花板,每一层都静谧,每一层都整齐。
植物呢?
椰子姑娘找植物。找来找去找来找去……窗台上有两个塞满腐殖土的花盆,半片叶子都没有,植物呢?

椰子姑娘找到厨房,饮水机是满的,明显是新换的,灶台擦得一滴油花儿也看不见,白底蓝花的围裙叠成方块儿搭在旁边,女式的。
冰箱里倒是有植物:芥蓝、苹果、番茄和卷心菜。
冰箱里还冰着啤酒,她最爱喝的那个牌子。

椰子姑娘一头雾水地坐到餐桌旁,手旁有张裁成正方形的卡纸,上面密密麻麻全是字,她拈起来念。
他写给她的,抬头用很正式的措辞写道:椰子台启……
台启?她乐了一下,接着往下读。
他提到了植物。他写道:红色花盆里埋着满天星的种子,黑色的花盆是三叶草,喜欢哪种就往哪个花盆里浇水吧。
…………
他写道:衣柜已经为她腾出了一半的空间,新的牙具放在新杯子里,白色窗帘如果不喜欢,抽屉里有黄色的窗帘,都是新洗的,碟片的类型和位置已摆好在电视柜暗格中,遥控器换好了电池,也放在里面……
这是一张类似酒店注意事项的东西,手写的。按照顺序,他逐条写下她在使用中可能会碰到的问题和解决办法,由门锁、炉灶、热水器的使用到网络密码、开关位置……以及各种维修人员的联系方式。
可以看得出来,为了让她能够看清楚,他尽量在改正以往字迹过于潦草的习惯,20厘米见方的纸片上整整齐齐地布满了方块,他居然用铅笔在纸上浅浅地打了格子。
卡片末尾处有几句话。
“我能力有限,能为你做的事也有限,安心住下,不要拒绝,听话。”

听话?这语气这口吻……这两个字好似锥子,飞快地挑开了一层薄膜。
椰子姑娘的心怦怦跳起来。
相识六年,她以为他们只能做普通朋友,万万没想到他竟对她如此怜惜,比一个爱人还要体贴。
椰子姑娘捂着心口问自己:他一直在喜欢我?
怎么可能,他那么内向我这么疯癫,他怎么可能喜欢我?如果他是喜欢我的,为何这么多年来从未听他说起过……
椰子姑娘努力回忆,怎么也觅不到端倪,除了最初的那一句“你好看”,六年来他老老实实地做朋友,并无半分逾越。
她心说,哈哈,是我自己想多了吧,椰子啊椰子,这个世界上幸运的姑娘那么多,哪里轮得到你这个走霉运的家伙来当偶像剧女主角?
她站起身来满屋子里溜达,手拤在腰上,自嘲地哈哈大笑,一颗心却扑通扑通跳个不停。

她忽然发现自己对他始终是有好感的。
……怎么可能没有好感,一开始就有好感好不好,不然当年干吗拿走他的两块比萨,不然后来干吗老是见面聊天、喝茶吃饭?在他面前永远可以肆无忌惮地说话,每次只要是他来接机,总会有种隐隐的心安。
可六年来习惯了朋友式的相伴,这份隐隐的好感并未有机会明确成喜欢……

纸片上“听话”那两个字戳着她,他从未用这么温柔的口吻对她说过话,她拿不准这到底算什么。
心跳得厉害,她开冰箱取苹果,边啃边溜达到卧室门口,门是半掩着的,她随手推开。

椰子姑娘在2007年的夏日午后发出一声尖叫。
她扔掉手中的苹果,一个虎扑,把自己拍在了卧室的床上。
她喊:公主床!我的公主床!
她把自己伸成一个“大”字,努力抱住整张床,她喊:……你不是丢给搬家公司了吗,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他是个魔法师吗?这简直是个奇迹。
椰子姑娘久久地趴在公主床上,这座城市是个战场,一直以来她习惯了孤军奋战,未曾察觉背后有双眼睛一直在默默陪伴。
这种感觉奇怪又新鲜,芥末一样猛地轰上脑门,顶得人头皮发麻、鼻子发酸。
眼泪不知不觉地来了,好委屈啊……
椰子姑娘的脑子不够用了,真没出息,怎么会这么委屈?为何发觉自己是被人心疼着时,竟会委屈成这样?
她抽抽搭搭地哭了起来。

独自摔倒的孩子不会哭喊,往往是家人在身边时才哭花了脸。
在此之前,椰子姑娘打掉了牙往肚子里咽,砸肿了脚指头自己用创可贴缠,现在忽然冒出来一片树荫,一转身就是一份触手可及的安全感。

椰子姑娘虽是条汉子,但很多事情在不经意间慢慢发生改变,接下来的一整年,她惊恐地发现自己耐受打击的能力仿佛忽然变弱。
是因为察觉到树荫的存在了吗?

她给他打过电话,在她实在撑不住的时候,当时他正在北海涠洲岛的海滩上散步。
她开始诉说越来越恶化的现状、内心的失重感、对明天的恐惧……语无伦次,语速越来越快。
她没有向人诉苦的经验,嘴里一直在重复:
我好难受,我心好慌。
我说不出来,我真的说不出来。
海潮声从听筒那头隐隐传过来。
她说:你在听吗?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想找你当垃圾桶……我也不知道我在做什么。

海潮声不见了,电话那头是他平静的呼吸。他淡淡地说:放心吧,有我呢……
这是他思虑许久后想要说出的话。
他说:如果需要,我马上出现。
他说话的口气很认真,仿佛和她只隔着半条马路,只要她一招手,他就会沿着斑马线走到她的红灯下。

电话的那头,椰子姑娘突然清醒了。
该怎么接话?该怎么回答?……天啊,我到底是想要什么,我到底是想干什么?
长长的一段沉默,椰子姑娘逐渐冷静了下来。
她说:没事了,我好了,谢谢你听我说了这么多废话。
挂了电话,她想抽自己嘴巴,她跑到浴室指着镜子里的自己骂:椰子!你就这点儿出息吗!

椰子姑娘第二天重新搬回了60平方的小公寓。
她在那套房子里住了十一个月零三天,蔷薇花开满了窗台。
公主床她没搬。
故事再次暂停。


真实的生活不是电视剧,他们的故事龟速爬行,拖到第七年也并没有什么进展。他和之前一样,并不主动联系她,两人只是在逢年过节时互发一段问候,用的都是群发的措辞。
莫名其妙的,他俩没再通电话。

椰子姑娘用了一年的时间东山再起,未果。
她离开了深圳,拖着箱子坐火车去杭州,借住在可笑妹妹的家,一起吃饭一起旅行,一起做进出口贸易,做服装生意……忙忙碌碌又是一年,终于,二度创业初见成效,实现了基本的经济自由。
可笑妹妹劝她在杭州买房安家,看完了楼盘,二人去逛家装商场,卧具区的一张公主床映入眼帘,白色的床柱,雕花的纹饰,粉色的帷幔……椰子姑娘挪不动腿,呆立床前良久。

她掏出手机打电话订机票,一边对可笑妹妹说:走了走了,我想要回深圳了,今晚咱们吃散伙饭。
可笑妹妹不解,那座城市不是你的伤心地吗?干吗还要再折腾回去?杭州不好吗?
她抱着可笑妹妹说:亲爱的,杭州好得要死……但深圳有我的公主床。

宝安机场,她下飞机后给他发短信,问他现在漫游到了何方,旅行何时结束,打算什么时间回深圳。椰子姑娘措辞平和,用的是朋友之间最正常的语气。
没想到他迅速地回复了:我就不到门口接你了,直接来停车场吧。
他在深圳!他来接她的机?
椰子姑娘哑然失笑,这个家伙……神出鬼没的,他什么时候回来的,他怎么知道我坐哪班飞机?

长长的中插广告后,男女主角重逢在正片剧集中。
遮光板的角度刚刚好,安全带的松紧也刚刚好,椰子姑娘坐在副驾驶位上玩儿手指,偶尔侧头端详端详他……老了,异乡的阳光黝黑了他的脸庞,长须过颈,当年腼腆的圆寸少年如今俨然已是一副大叔范儿。
椰子姑娘心头一酸,又一甜。
这是他们相识的第九年。

他走了整整三年,足迹遍布中国。
并不按照背包客们的传统线路矢量前行,他想到哪儿就去哪儿,身随心动。
从阿里到新疆,从北京到南京,从遵义到赤水,从镇远到铁溪,从宝鸡过太白到汉中,从万州到宜宾,从济南到山海关,从八百里秦川到八百里洞庭,天龙古镇,台儿庄古城,婺源春光,褒斜栈道,庐山嵩山高黎贡山,青田文昌凤凰,章江和贡江交汇处的波浪滔滔……
椰子姑娘曾去过的地方,他全去过了,椰子姑娘没去过的地方,他也全去了。
和寻常的穷游不一样,他的旅途更像是一次田野调查。
漫长的一路,边走边看边思考,他写日记:……都说这里贫瘠,是否历来这里就如此,还是我们判断的标准不同以往?一体化发展的进程,加大了流动和交流,其结果是地区间不应出现太多差异才对,然而对于缺乏规模和脆弱内质的少数团体来说,此种改变带来的文化灭绝的可能大于重生。当文化离开生活被放在博物馆的时候,就已然只是历史,而断了延续的可能。而往往,历史就是这样被不断书写。发展是硬道理,谈的是改善生活,提高生活质量,选择不一定全来自内部需求,而是大势所趋……以前,只看到同类的相似,现在,则看到的是不同类的差异,家庭如此、地区如此,国家亦如此。眼界大了,自然提倡国际化、全球化了,有意思呀……

他们俩坐在了华强北的那家比萨店里。
他给椰子姑娘看他的日记和书稿,太多了,整整一个背包。和寻常的旅行文学不同,不是什么攻略,字里行间也没有什么风花雪月的慨叹,他本是个出色的建筑设计师,行文以建筑学为支点,辐射民生、民俗、对历史的反思。他又把旅途中吸收的宗教观念和自身掌握的自然科学结合,连篇累牍的现象学思辨。
他所触碰到的很多东西,扎实又新鲜,这哪里是日记,简直是跨界论文集。
椰子姑娘本身就是个资深旅行者,读过太多旅行者的攻略,却是头一回触碰这样丰满的旅行。
大部分的文字椰子姑娘读不太懂,她惊讶于他的积淀,这个男人像是一块浸满了营养液的海绵……不,不仅仅是一块海绵,他更像是一块超级容量的移动硬盘。
知识赋予男人魅力,这个如今胡子拉碴的男人简直让人眩晕。

她激动起来,问他打算什么时候出书。
他却淡然地回答说,书不是很想出了。
他说:初上路时带着手稿,是打算增补后出版的,本想边游历边修改,没想到走得越远改得越多,到最后全盘推翻乃至另起炉灶——真实的世界不是书房里敲敲键盘就能表述清楚的,越书写,越发现有很多东西仰之弥高,越对自己当下的文字持怀疑态度。有些东西积累了就好,出书,就算了吧。
他拈起一块儿比萨,咬了一口,顿了顿,看着她的眼睛说:走得太久了,想宅一宅了……过一过正常人的生活。
正常人的生活?
椰子姑娘愣着神,品味着他的话,脸红了一下,瞬间又激动了起来。
她伸手把他嘴边的比萨夺了下来,大声喊:不行!必须出书!
她一瞬间变回了九年前比萨店里那个凶巴巴的小姑娘:这么好的文字,这么多的心血,干吗要自己把自己给埋没了!我跟你说,你,必须出书!不出不行!
他吓了一跳,仿佛又有一把硬币叮叮当当掉了一地,恍如昨日重现。
太久没有见过她凶巴巴的样子了,好凶哦……凶得人心底一颤,再一软。
他听到自己轻声地回答她:好了,比萨还给我……你说了算。

在椰子姑娘的胁迫下,他开始了隐居式的写作,从一个漂泊了一千多天的散人骤然变成一个骨灰级宅男。
一宅,又是两年。
这是他遇见椰子姑娘后的第十年、第十一年,他每天只做五件事:吃饭、睡觉、排泄、锻炼、写书。
文字整理工作充满了痛苦,每一段文字都被再次删改或推翻,当自己成为自己的旁观者时,视角再度发生改变,落笔愈难。
高楼林立的深圳森林中,他是个执着在个人世界里与自己搏斗的人,一旦捏紧了拳头,便会执着得难以抽身。

但这场搏斗并不孤独。
轮到椰子姑娘来体贴他了。
椰子姑娘总是在他搏斗疲惫时及时出现,她每天掐着点儿给他打电话,每次都恰好是他写累了中场休息的时间。
她从不会问他“现在到哪里了”“写得怎么样了”等诸如此类的问题,只是在电话那头轻松地说:来吧少年,换换脑子,咱俩扯会儿淡。
每写完一篇文章,椰子姑娘总是第一个读者,他问她读后感,她的发言却谨慎得要死,从不随意点评,生怕会干涉他的思路。
对于他辛苦锤炼好的文章,椰子姑娘只坚持一点:备份。
她买来大大小小的U盘,要求他做好文件备份以防万一,并且定期检查,一旦发现备份不及时,立马一脸凶巴巴的,但她不骂人,怕的是扰了他的心境,进而扰了他的文思。

和之前不同,他们之间见面的机会倍增。
每过上几天,她就悄悄地溜进他房子里一次。她蹑手蹑脚地走着,以为他不会发现,手里拎来大大小小的袋子,再拎走他需换洗的衣物。门背后出现了臂力器和哑铃,椅背上出现过护腰垫,垃圾桶永远是空的,冰箱永远是满的,他甚至不用自己出门买烟,桌子上永远摆着香烟、开水瓶还有风油精……
椰子姑娘变身田螺姑娘,一变就是两年。

椰子姑娘片面地认为写书的人脑力消耗太大,应该大量补充蛋白质和维生素,于是不时接他出去改善生活。她不许他点菜,自己一个人抱着菜单,荤素搭配研究半天,吃烤肉和火锅时她会习惯性地把肉烤好、涮好全夹给他,不用吭声,汤盛满,饭盛满。
她说:你多吃点儿。
他多吃,吃得勤勤恳恳。
她慢慢习惯了去照顾一个人,他默默地接受这种照顾,两人像配合默契的舞伴,进退自如地挪动着步伐。
故事变得很温馨,也很奇怪,这看起来不像是爱情,更像是一种亲情。他们之间不曾有亲昵的举止,很多话依旧是未说出口,老派得像传说中夏目漱石对I love you的诠释,不过一句:今晚夜色很美。

椰子姑娘从杭州回到深圳后,生活充实得要死。
她把注意力只放在两件事情上:他的书,自己的工作。
她之前是落荒而逃的,如今回马枪,颇具三分杀气腾腾与锐不可当。她选择投身竞争激烈的广告行业,兢兢业业地用这两年的时间拼成了公司的地区负责人。

这应该是她旅行的次数最少的两年,和老友们的联络也少。她有一个叫大冰的朋友很想念她,给她打电话,好多次她接电话时干净利索地喊:我在上班,不方便接私人电话,挂了挂了,赶紧挂了。
等到下班时联系她,她又压低了音量小小声地回答,她说:我旁边有人在写东西,咱小点儿声说话,别吵到他。
可笑妹妹也想她,也享受到了同等待遇,于是杀到深圳来看她。两人住在她新租的大房子里,同睡一张榻榻米软床。可笑妹妹半夜搂着她说私房话,问她:你的公主床呢?
椰子姑娘说:你讨厌啦……
她用被子蒙起脑袋咯咯地笑,害羞得像个小女生。
可笑妹妹没怎么见过A罩杯的人扮鹌鹑,吓出了一身鸡皮疙瘩。

公主床一直在他家,没搬回来,椰子姑娘不说,他也不提。他一个胡子拉碴的大老爷们儿天天睡在那张粉红色的公主床上。
每每想到这一幕,椰子姑娘的心跳总会瞬间加快几秒。
他们相识有十一了吧,没打过啵儿,甚至未曾手拉过手,真他妈奇葩得一塌糊涂。

可笑妹妹的深圳之行收获颇丰,不仅帮大家打探到了椰子姑娘不为人知的隐情,而且离开时顺便把椰子姑娘一起打包托运带走了。
可笑妹妹大婚,椰子姑娘去当伴娘。

婚礼是他们共同的朋友大冰主持的,此人英俊潇洒帅气逼人,会唱歌会画画,也会写书,不仅口才极佳,而且颇有眼力见儿。婚礼上,大冰指挥诸位来宾把新郎扔进了水里,然后指挥未婚人士排队,接新娘的花球。
古老相传,下一位接到花球的人即下一位结婚的人士。
可笑姑娘冲着人群瞄准了半天奋力一丢……
花球飞过来的那一刻,排队的十几个人心照不宣,集体缩手闪身,这份幸运结结实实地砸在了椰子姑娘A罩杯的胸上,咚的一声响。
椰子姑娘被砸愣了,并未伸手去接,不承想,A罩杯有A罩杯的弹性,花球弹了一下,自己蹦到了月月的怀里。
北京大妞月月当时就疯了,挥舞着花球来找司仪大冰拼命。她嚷嚷:你整的这是哪一出啊!姑娘我还没过够单身的瘾呢,你让我嫁给谁去啊!
半年后,月月遇到一个理工男,被理工男用一杯热气腾腾的白开水俘获了心,速度闪婚。

月月结婚时的司仪还是大冰,他人好,很热心,积极踊跃地协助朋友们完成终身大事,这么优秀的男青年至今单身真是没天理。
月月的婚礼花球被一个G奶妹子夹住,这场婚礼椰子姑娘没能来参加,彼时她在深圳陪着一个隐居了两年的男人做最后的冲刺。
书终于写完了,两年,两本。真金白银的东西自有方家识货,迅速地签约出版社,迅速地出版了。
新书上市前,恰逢他生日前夕,椰子姑娘拎着一瓶白兰地来祝贺他,两个人盘腿坐在木地板上推杯换盏。
喝了一会儿,椰子姑娘起身去冰箱处拿下酒菜,她随口问:你想吃点儿什么?芝士片还是火腿片儿?
他笑着说:华强北的比萨。
厚厚的冰箱门挡着椰子姑娘的脸,她一边在冰箱里翻翻拣拣,一边随口说:拉倒吧,你吃不到了,那家店上个月已经关门大吉了。
说完这句话,人忽然定住了,眼泪像珠子一样噼里啪啦地掉了下来。
隔着厚厚的冰箱门,椰子姑娘捂住了眼泪,却捂不住嘴边冒出的一句话。
她说:妈的,眨眼我们都不年轻了。

他起身,慢慢地走过来。
椰子姑娘说:我没事儿,我没事儿,你别过来……不要说话,求求你了什么都不要说。

两人隔着半个房间的距离静静地站着。
良久,椰子姑娘憋回了眼泪,调整好了呼吸。她拽他坐下,眼睛不看他,自顾自地说话。
她说:你走了三年,隐居了两年,是时候该回来了……你不应该被这个世界埋没,也不应该和这个世界脱节,听我的,你需要平衡好接下来的生活。
他点头,微笑地看着她,问:……然后呢?
椰子姑娘一时语塞,转瞬抬眼瞪他,脸上是他熟悉的那一副凶巴巴的表情。
她说:然后……你当务之急是重新找到一份平衡,明天起重新融入这个现实世界,再晚就来不及了!
她的酒杯搁在地板上,他的端在手中。
他把酒杯伸过来,轻碰一下杯,叮的一声脆响。
他用答应她下楼去逛逛菜市场买棵白菜的口气,轻松地说:听你的,你说了算。


真正牛B的人,无论在哪个领域,都能施展自己的天赋,并将天赋全然绽放。
他在建筑设计圈几乎消失了五年,重返业界后,却在短短几个月的时间内震惊了众人。
三年的游历、两年的思辨,赋予他一套独特的审美体系以及神秘而强大的气场,折射在图样上,体现在工作中,所有人都惊叹于他思维的睿智、行事的缜密成熟。
一直以来,人们习惯于将自我世界和现实世界对立看待,并或多或少地把前者赋予一点儿原罪,仿佛你若太自我,必是偏执和极端的。
五年前,大多数人把他认知为一个自我的人,说他太内向,太自娱,缺乏生活智慧。
总之,太年轻。
五年过去了,如今没人否认他是个自我的人,但人人都承认他是个把自我世界和现实世界协调得恰到好处的人。他迅速地迎来了事业上的盛夏,职业半径辐射出深圳,从珠三角地区一直跨越到长三角。
椰子姑娘不再每天一个电话,也没有再像他写书时那样去嘘寒问暖,他们恢复了之前的模式,每过一两个星期才见上一面。
这是他和椰子姑娘相识的第十二年,故事爬得依旧像蜗牛一样缓慢。

这看起来很让人着急。
作为为数不多知晓椰子姑娘故事的朋友,可笑妹妹和那个优秀的大冰同学曾经有过一番辩论争执。
大冰同学很文艺,但不是文青,而是文氓,流氓的氓。
他十分不解这两个人为什么拖了十二年还没滚过床单?到底是太被动、太含蓄,还是压根儿就爱得不够深,不敢把生米煮成熟饭?
可笑妹妹也很文艺,她从一个文艺女青年进化到一个文艺少妇,进化出一套独特的爱情观。
她说:每个人对爱的理解各不相同,所具备的爱的能力也不同。或许,椰子姑娘所理解和能够给予的爱,是在最大程度上成就对方,支持以及帮助他达到生命所能企及的最高处。
大冰同学说,这也太老派了吧,这两个人是对古董吗?人年轻的时候就那么几年,很多东西能抓住多少就要赶紧抓住多少哦,莫等花谢空折枝懂不懂?一而再再而三地放弃临门一脚,拖着拖着,整场比赛结束了怎么办?
可笑妹妹说:是的,很多人把爱情当作战场、卖场或赛场,但也有很多人的爱情是块慢慢栽种的田……
她又说:再者,你怎知晚开的花儿就不好看?
大冰同学说:切!

可笑妹妹和大冰同学谁也没能说服谁,旁人的解读终归是旁人的旁白。椰子姑娘的故事始终缓慢,不咸不淡,不增不减,谁都不知道何日方是花开的那一天。

驶入快车道后的司机,往往不会主动轻踩刹车,有时是因身不由己,有时是因一时图快,觉得没有必要。有时,是习惯了某一种节奏,往往不自觉地被惯性推动,无心去顾及其他。
随着事业的节节攀升,他变得越来越忙,大量的时间出差在外,航班的起起落落间,偶尔想起椰子姑娘曾说过的话:你不应该被埋没,也不应该脱节……你需要找到一种平衡。
他抬起遮阳板,地面上的楼宇和街道早已模糊,极目所望,大平原一样的云层。
很久没有见到椰子姑娘了吧,最近一直在长江流域飞来飞去,上次见到她还是四个星期以前的事情。好奇怪,这四个星期她并没有打来电话,自己给她发信息也没有回复。
自己很忙,看来她也很忙。
他在万米高空静坐良久,然后取出设计图纸,打开笔记本电脑,却怎么也静不下心来。
飞机落地上海,等行李的间隙,他打开手机编辑微信:可好?忽然很想念你。
传送带呼呼隆隆地响,大大小小的箱子鱼贯在身旁。
这么多年,这算是一条比较越界的信息了,一直以来他们之间的短信语境都节制而礼貌,像“很想念”这样的词是不会用的。
他想删了重写,晚了一步,已经发送了。
一分钟不到,手机叮叮地响起来,是椰子姑娘发来的。
他忽然犹豫了片刻,点开图标。
先是一个笑脸,然后是一个短句:
我记得你曾说过,如果需要,你会马上出现。
他迅速回复:这句话永远有效。
隔着1500公里的距离,椰子姑娘回复说:那马上出现吧,马上。
他拎起箱子就跑,去他妈的今天的会议、明天的会议,那条信息仿佛一声发令枪响,眼前瞬间铺陈出一条赛道,赛道两旁的熙熙攘攘与他无关,赛道尽头是椰子姑娘。
他不知道椰子姑娘需要他做什么,椰子姑娘是条汉子,依她的性格,再棘手的事儿也是自个儿一肩挑,这么隆重而急迫地召唤他出现,一定是有天大的事情发生。
他用最快的速度重新买机票、过安检……手心里满是汗,怎么擦也擦不干,竟然体会到了一种多年未曾有过的紧张。
她出什么事了?他不敢打电话过去详问,也不敢想象。
越急越添乱,航班延误了四个小时,等他抵达深圳、拖着箱子站到她的小区门前时已是清晨。他发信息,没人回,打电话,椰子姑娘关机。
他敲门,坚硬的防盗门硌得手指关节痛,半天敲不开。
人一下子就慌了,多年来积累的淡定和涵养一瞬间荡然无存,他隔着门缝大声地喊她的名字,吓坏了出门晨练的邻居。
上午十点的时候才联系上椰子姑娘。
她说:对不起哦,昨天太累了,睡死过去了,手机忘记充电了。
他松了半口气,另外半口气等着接受她告知的意外情况,她那么急迫地召唤他,自然是个重大的意外情况。
确实很意外……椰子姑娘约他在家装建材城见面。
一见面,还没等他开口盘问意外情况,椰子姑娘先气场强大地封住了他的嘴。
她手一挥,就四个字:陪我逛街!
于是他彻夜未眠飞了1500公里后开始陪她逛街,拖着旅行箱,逛的是家装建材商场。
椰子姑娘重回深圳的这几年打拼得不错,三个星期前心血来潮自己按揭买了房。她本是个执行力超群的女超人,买房的第二天就着手张罗着装修事宜。家装操心,好在她买的是精装房,找个好点儿的设计师兼顾好软装即可。
别人是毛坯房装修,装一次扒一层皮。她不过是室内软装修,装一次却把设计师的皮扒下来三层。在中国搞家装,往往是设计师把客户玩儿得团团转,椰子姑娘例外,她是4A广告界女超人出身,搞设计的人哪里是搞广告的人的对手,搞来搞去把设计师给吓跑了。
没了设计师没关系,椰子姑娘自己操刀上阵,于是他这个建筑设计师作为一条神龙被隆重地召唤出来,在家庭装修设计领域江湖救急。

除非……
他转身看她……没有什么异常的一张瓜子脸,栗色的长发齐肩。
她还是那么好看,他在心底小声地感叹。大家都是三十多岁的人了,怎么她还是驻留在二十多岁的容颜中,虽多了几分干练,却丝毫不影响质感。
他下意识地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腰带,到岁数了,小腹微微隆起了一点儿,撑圆了内扎腰的衬衫,不知不觉中已初显中年人的腰身。
他吸腹,继续陪着她逛街。
家装琐事多,一逛就是一整天,但越逛,越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弥漫在身边。
他有些恍惚,好像不是在陪着一个老朋友,而是在陪着一个结发多年的妻子逛街,而自己是在本本分分地扮演着一个丈夫的角色。更让人恍惚的是,这种感觉是那么自然,好似二人已悲欢离合了半辈子,好似这一幕已经上演过无数次一样,一点儿也不新奇和新鲜。
有好几次,在并肩走路时,他不自觉地抬起手想揽在她的肩头,每一次都把自己吓了一跳。他把手抄回裤兜里,努力摆脱这种夫妻多年的感觉,怕一不小心闹出笑话来惹她不开心。
他暗自好笑,心想,或许是一夜未眠脑子短路了吧,毕竟岁数不饶人……
大部分硬件家具都订购得七七八八了,最后来到的是卧具区。
椰子姑娘停在一张巨大的床前仔细地端量,是张公主床。
白底粉花,两米长两米宽,椰子姑娘根深蒂固的公主床情结瞬间泛滥,她挪不动腿了,手攥着床柱,小声地惊叫着,慢慢地坐下,又慢慢地倒下舒展开两臂。
她趴在床上,脸埋在被单里,声音闷闷地传出来:
你觉得呢?好不好看?
他下意识地说:太大了,这是张双人床。
整整一天她都在参考他的意见,他不认可的她坚决pass(否定),唯独这一次她没有吭声。
他发现有些不对劲儿,于是补上一句:你如果喜欢公主床,把留在我那儿的那张取走就好,那张床小一点儿。
椰子姑娘就那么一动不动地趴着。
半晌,她好像下了很大的决心,满脸潮红地慢慢抬起脸,恶狠狠地说:
……要的就是双人床,偏买!
忽然间,十三年前的那个小姑娘重现在他眼前,比萨饼的香味,叮叮当当的硬币声,铺天盖地的阳光铺天盖地而来。
他一下子睁不开眼,咚咚咚的心跳声中,只听见自己在回答说:你说了算。
他慢慢地走过来,短短的几步路好似有十三年那么漫长,他坐下,趴到她旁边。
松软的床单遮住了她的脸,他伸手拨下来一点儿,她没躲,两个人脸对着脸。她手攥着床单,眼睛睁得又大又圆,彼此的呼吸声也清晰可辨。
他说:喂,这张床分我一半。

2014年的某一天,大冰同学的手机叮叮乱响。椰子姑娘发来四条微信,分别是一个定位地址、一个日期、一张图片和一句话。
地址是:北纬13°30′、东经144°45′。太平洋上的关岛。
日期是:10月1日。
那句话是这么写的:路费自理,食宿自理,请穿正装,你是司仪,婚礼结束后不许把我老公扔进水里。
真好,都老公长老公短的了,她到底没把自己砸在手里。
,点开那张图片的大图,本以为是张电子请柬,没想到是座矗立在悬崖边的白色小教堂。
大冰同学心想,这就是他俩拜天地的地方吧,真漂亮,白色的教堂,黑色的椰子树,青色的悬崖,大果冻一样颤颤巍巍的太平洋……漂亮得和画儿一样。
当时他就决定了:椰子姑娘的老公不跳次海对得起谁啊!
光把人扔进海里还无法完全表达这份深深的祝福。
大冰同学决定动笔,把她和他少年到中年的十三年长跑写成书,作为新婚贺礼。
或许当你翻开这本书,读到这篇文字的时候,西太平洋温润的风正吹过如雪的沙滩、彩色的珊瑚礁,吹过死火山上的菖蒲,吹过这本《乖,摸摸头》的扉页……吹在椰子姑娘的面纱上。
白色婚纱裙角飞扬。
她或许正微笑着回答:Yes ,I do!(是的,我愿意!)
(十二)
人人都希望在平凡的人生里捕获惊喜和壮丽,为此,人们一而再再而三地做着多项选择,且马不停蹄。
可许多人臆想中的惊天动地,大都不过是烟花一样仓促收场的自我感动而已,想得到一份传奇,没那么容易。
事情为什么会是这个样子的呢?
或许是因为很多人只收集,不栽种;或许是因为他们还没学会去平衡好索取与付出之间的关系;或许是因为很多人最在意的,其实只有自己。
于是失落、自嘲、消极、抱怨命运不公、恨人有恨己无。
可他们并不愿意检讨自己,甚至不肯承认大多数慌慌张张的多项选择,不过是狗熊掰玉米。
他们归罪于选择的多样性,把多项选择踩在脚底,把单一模式的生存样态奉为正朔,然后亦步亦趋。
脚走偏了,反而去骂鞋,再换八百双鞋又能怎样?
我不相信他们不会再度失望,也不喜欢去旁观他们掏出自我感动去给旁人演戏。
我是个游荡江湖的孩子,虽谈不上阅人无数,却也见闻了不知多少故事,个中不乏复杂的感人肺腑,也不乏震撼心灵的惊天动地。
说实话,椰子姑娘的故事在其中并不算太特殊。
我却很喜欢椰子姑娘这个单调又普通的爱情故事,并乐意付诸万言去记叙,原因很简单:
这是一个普通人的传奇。
十三年的长跑后,当下他们遇到的对方,都是最好的自己。
她和他懂得彼此等待、彼此栽种、彼此付出,她和他爱的都不仅仅是自己。
越是美好的东西,越需要安静的力量去守护
他们用普通的方式守护了一场普通的爱情,守来守去,守成了一段小小的传奇。
其实这个世界上的大部分传奇,不过是普普通通的人们将心意化作了行动而已。
不论驻守还是漂流,不论是多项选择还是单项选择。
心若诚一点儿,自然会成为传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