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这无数故事的发生地:胡同里的日夜,老城区的改造,大杂院与公共厕所的记忆......


图从左至右为:苗炜,独眼,叶三。


从城市里生长出来的故事,带着这座城市的质地、温度和气息。北京,无数故事的发生地。小说《胖子》讲述的就是一个发生在北京胡同里的故事。故事里的主人公们经历了胡同的变迁,他们的人生遭遇多多少少也和这种变迁有关系。书里的人物快人快语,嬉笑怒骂,作者并没有直接描写他们的外貌,但你读小说的时候,你自然知道他们长什么样。


北京,对那些在这里出生、长大的人,以及来这里生活、工作的人来说,又是不是“同一个北京”


在“第一人称的北京——关于城市与写作”的分享会中,《胖子》的作者独眼与作家苗炜、叶三聊了聊他们彼此眼中的《胖子》与北京。



住在大杂院,你们家的事,所有人都知道,但是,你有什么困难,所有人也会帮你——这是现在的年轻人再也体会不到的邻里关系。





苗炜:《胖子》是再版。第一版是十年前,第一版的封面是一个漫画,印象特别深刻。第二版拿到之后才看到故事,一打开看就知道是写北京,但是那时候我看得太匆忙。小说有刻意回避具体的地名吗,比如说,到底是白塔寺还是哪儿?你的这本书里没有特别强调活动空间。

 

独眼:我没有写特别具体的地名。我住在东四八条,胡同里住了二十多年,实际上《胖子》所写的环境就是我住的那条胡同。他的生活环境是几个我小学同学的院子。我当时想的是,有那种环境印象的人会自己代入他所居住的环境,我不需要具体描写它是哪儿。

 

我们一大家子人住在一个院子里,但是那个院子不是我们家的,是国家的。相比之下,我们家和胡同里其他家的大杂院的环境有区别。那些院子里的生活环境和彼此邻里的关系更复杂一些。我们好歹是一家人,怎么都能凑合。

叶三:我住了很多年的院子。那个院子其实是一个很好的四合院,前院后院加起来可能住了二十多户人,后来变成大杂院所以,我看《胖子》时特别亲切,因为跟我小时候的生活环境完全一样。我差不多住到高中一二年级,那个院子也是国家的。


我觉得像《胖子》里写的,有邻里之间人与人的那种关系。住在大杂院,你们家的事,所有人都知道,但是,你有什么困难,所有人也会帮你——这是现在的年轻人再也体会不到的邻里关系。


 

苗炜:我姥姥家住在一个四合院里,现在也是各种姥姥占据着,盘根错节;我姑姑家住在工体旁边,那附近的一个大杂院里大概住了十几户人家,现在全是一片高楼大厦;我住在一个工人宿舍区,从小在那种地方长大的,现在那里都是联排别墅

 

在中国写小说搞文学,从小镇来的人都看不起大城市的人。身为北京人,这十多年也一直备受歧视,不敢说自己是北京人。在北京这个地方,如果谁强调“我是北京人,你是外乡的”,这个人就会被臭骂一顿。工作单位一到春节都没人了,六七十人怎么就剩我一个,特别奇怪,是这么种状态。今天一听说这个题目叫“第一人称的北京”,我暗自窃喜,终于可以小犄角旮旯谈谈“第一人称的北京”。


在我印象里,她俩都不是北京人。独眼祖籍是江苏,你自己对江苏有认同吗?中国士大夫传统的中国知识分子的灵魂所在之地就是江南。你又认同北京吗,北京这种非常粗糙的生活状态?




你认同北京吗,北京这种非常粗糙的生活状态?

《胖子》小说里的人物带有一定的北京胡同的感觉,但他们说话的方式不是北京人完全真实的再现。 




独眼:我不知道我能怎么办,我只能取中间路线,占两边的好处吧。

 

苗炜:都占了。

 

独眼:对,别人骂北京人的时候我也可以骂两句,别人骂外地人的时候我也可以骂两句。

 

苗炜:你从心里面觉得自己是这个地方的人吗?

 

独眼:对我来说,可能一直在这种很奇怪的一个夹缝里,我爸我妈都是生在北京的,说的话也是这种垮垮的感觉,一听就是北京人说话的方式。我家里,比如我爷爷奶奶都是说的南方普通话,很重的南方口音,我基本不会说任何南方话。那种文化认同要怎么建立,我不知道。

 

苗炜:你写作的时候会想象人物是怎么在说话吗?

 

独眼:我会想象他们说话的方式,但想的也不完全是胡同里人真实的说话方式。我小说里的人物带有一定的北京胡同的感觉,但是他们说话的方式被我整理过了,似乎“学院派了”,我觉得不是北京人完全真实的再现。

 



什么才是北京人真实的说话方式?

《胖子》这本书里,我觉得最北京的是年轻人表达和处理感情的方式。 




苗炜:原来我写文章老加一个“儿”,儿化音,都被编辑删掉了。北京人说话有很多特点,比如说陌生人见面,特别愿意把一个话给你呛在那,有点呛着你,看你能不能接下去,你听着好像特别不客气似的,实际上不是,是混杂着亲切或者一种逗。


叶三:《胖子》这本书里我觉得最北京的是那种年轻人表达和处理感情的方式。比如一个少男一个少女,这俩人要搞对象了,他们俩绝对不会好好说话。这个男孩肯定不会跟这个女孩说你长得美,我要跟你在一起,我喜欢你,我爱你,北京人绝对不会这样说话。这可能是这里面最北京的地方。

 

苗炜:北京人怎么说?

 

叶三:北京人可能说你怎么又胖了

 

苗炜:北京人比较熟悉之后,说话彼此之间特别不客气,如果他跟你特别客气,就是要刻意跟你保持距离,说话老跟你“您怎么着”,咱俩没什么关系,您是您,是这么一个意思。

 

有一个我一直特别喜欢的一个作家叫刘恒,他写的《贫嘴张大民的故事》,那里面还会书写一些北京大杂院的生活。我对那个小说印象最深的是——不断贫下去的那个劲儿,不断的幽默;不那么去说话,不那么顽强地对抗,就很难生活下去。现在,我倒是能够深深地感觉到那种幽默感的丧失,基本上说话没有特别逗的那个劲儿。以往在生活中跟一个北京人发生矛盾,他肯定会用一个调侃你的更逗的方式,但现在幽默感没有了,那种自嘲好像也少了。总而言之,我们生活在一个匆忙的戾气重的地方。


独眼除了写小说之外,她本职工作是在建筑杂志做编辑,也很深地参与了北京市一些老城区的改造,像白塔寺那边的一些改造在你心目中,这种旧有的生活场景的消失——你是惋惜,还是情感很复杂?




这种旧有的生活场景的消失——你是惋惜,还是情感很复杂?

走在那些胡同里,发现他们还停留在十几年前的状态。那种感觉很复杂,有一种辛酸。



正在变化的方家胡同,摄于2017年6月


独眼:在我做编辑之前,曾做过三年的文化遗产保护。那时候,我不仅看见北京的旧城,比如说我们去山西、去浙江,一开始我是没有概念的,到了那儿之后才发现,原来中国的传统文化遗存很厉害的,包括生活方式都很独特。比如,我们去南方看的小城,由城墙围起来,里面纵横交错的巷子,大家维持着初一和十五的集市,集市的当天就结束,市场都被收拾得非常干净,有老头把街道冲刷得发亮。这些独特的地方都在受到外界的冲击。

 

当我再回到胡同的时候,发现整个外界的发展对他们是种考验,比如去年我的单位承办了白塔寺院落更新的建筑设计竞赛,主办方带我去看他们当时要改造更新的院子。走在那些胡同里,我发现他们还停留在十几年前的状态。那种感觉很复杂,有一种辛酸。

 

苗炜:什么状态,生活状况还是心理状态?

 

独眼:比如,有人在很窄的胡同里搭了一个葡萄架棚子,一个大伯拿着个藤椅在外面坐着,穿着发黄的跨栏儿背心,一个大裤衩,一个蒲扇,他在那横着,问,“你们在这干嘛呢?”——这个场景,你就觉得90年代也是他,80年代也是他,二三十年好像没变化。我们举办活动的时候,有一个16岁的高中生说,“我觉得我从小学的时候开始,北京市就说要改造旧城,我现在16岁了。十年了,好像什么都没改,我们还是上外面的公共厕所,家里还是这么挤,还是这么小。”

 

苗炜:他们其实外边都有房子。

 

独眼:包括我自己,一开始也这么觉得,以为他们可能都有一个更好的生活环境,但实际上在旧城里仍然还是生活着一些收入非常低的人。他们当时可能在等待着一些机会,包括拆迁,可能会给他们分很多房子或者给他们很多补偿。在他们搬走之前或者接受补偿之前,他们仍然是一些相对底层的人,是很难达到这个城市的平均生活水平。

 


苗炜:他们不信,他们以为北京人都手握四套拆迁房,家里存着好几千万,没事出门开滴滴。他们不知道,北京人一个月拿点退休金,好多人儿女没有上大学,做一个特别一般的工作,也要结婚生子。

 

独眼:你从某种价值上来衡量他们的生活,他们似乎不应该穷,就算他们家只有30平米,但是每平米的市面价值可能超过10万以上,这可能是一笔财富。

 

苗炜:拆不起。

 

独眼:30平米是他们屋里的面积,真按院子分又是另一种分法。

 

苗炜:能有15平米很牛了,30平米,了不得。

 

独眼:在旧城里的生活是一种很复杂的情况,你在精神上可能觉得自己是个富人,一个正宗的北京城里人,住在胡同里,自己好像还不错。但是当你想到外面的人那种生活情况的时候,这简直不对劲。

 

叶三:我搬离大杂院的时候还挺高兴,终于用上了抽水马桶。在找房子的过程中,我第一个要看的是厕所,小时候的生活阴影太大了。

 

苗炜:现在到哪都先看看厕所在哪,一出门都先把这事解决了,变成身体记忆。


叶三:我觉得北京人自豪感哪来的,我从来没有过。我昨天在编一个稿子,也是一个北京人写的,里面有一段我特别有认同感。他说他碰到了一堆来北京流浪的文艺青年,他就特别自卑。他觉得自己什么都不会,也没出过门,在外面吃饭也没吃过,更别提旅游了,觉得自己是个傻逼。我觉得这个是我从小的自我认知。

 

苗炜:这个是反话,反讽。再说说这个小说,以往写北京胡同的小说多多少少是写家庭、亲情、邻里关系,面对时代变迁的事情。而这里面好像有很多不正常的性关系。

 


小说里好像有很多不正常的性关系,为什么要用“性”为主要的冲突构成?

我觉得人生本来就是各种狗血的事都会发生,当事人可能觉得这个没什么,或者当时他没有觉得这个事有什么重大的意义,但是有可能翻过来就会发现:这件事就像蝴蝶效应一样影响他周围的很多人,这些人的决定又影响了他的生活。 



苗炜:为什么要用“性”为主要的冲突构成?

 

独眼:我回忆一下,我觉得我缺乏一种基本的文科素质,我特别喜欢用特别狗血的情节。

 

苗炜:这倒是。

 

独眼:我特别喜欢比如说三角恋,死人了,莫名消失了一些人,......包括里面莫名其妙的性关系。另外,还有一点——我喜欢让故事的主人公特别惨,但是我又要避免女性角色特别惨。

 

叶三:只好让男的惨。

 

独眼:对,只好让男的各种惨。

 

叶三:我有一个问题,你在开始动笔的时候,这些人的命运你都安排好了吗,还是走着来?

 

独眼:我是走着来的,而且没有太大的框架和逻辑。但是《胖子》这个小说是我比较早的决定结尾写什么。我写小说也没有提纲,没有一开始的架构,而且我喜欢把时间线弄得很乱,他们一会儿回忆,一会前进一段,又往前倒,又重新说。我希望写出那种第一人称叙述的不真实性,我不认为这个第一人称会一直说实话,他中间要隐瞒一些他的表达,但是他后面可能觉得这事瞒不住了,他又得倒到前面来,把这个事再说清楚一些。


另外,这个写法可能跟我的一些观念有关系。我觉得人生本来就是各种狗血的事都会发生,当事人可能觉得这个没什么,或者当时他没有觉得这个事有什么重大的意义,但是有可能翻过来就会发现:这件事就像蝴蝶效应一样影响他周围的很多人,这些人的决定又影响了他的生活。

 

而且有一些,比如性关系的推进,有可能都是在一念之差。他一开始并没有做好这个准备,并没有打算跟这个人发生关系。当某时某刻突然有这个机会,他又觉得可以这么弄一下,而且并没有做好承担后果的准备,有可能这个后果要比他想象得更重大和更痛苦。

 

叶三:《胖子》里的这个第一人称,他其实是一个男人。从一个男孩,就是这个主角胖子,你觉得他的性格是北京人的性格吗?因为我其实看来看去所有不正当的性关系,基本上都是由女孩主动的,男的主动的比较少,当然男男的另说。你在写的时候有这个自觉吗——他是一个北京男孩的情感经历、生活经历?

 

独眼:《胖子》以北京作为一个背景,强调北京是因为这个小说中间有一些具体的地理信息,你很难把它套在其他城市去,而且我并不了解其他城市的情况。它所描写的环境造成的人际关系和某种压抑感,以及后来环境变化了所带来的新的压抑感,可能北京比较典型。我觉得它归根到底可能更像一个爱情小说,讲的感情的关系更紧密更沉重。


这个故事里的主人公,他实际上一直处在一种自我辩解的状态。他小时候就会给自己找一些理由,觉得我基本都没有坏心眼,但是这个事情已经发展到了这一步,我也很无奈,他就有这种感觉。而且他小时候就迷恋他们家隔壁的大姐姐,他实际上一直受这个人的带动和引导,但是他自己钻了很多空子,放大了很多这个女孩传递的信息,他显然是觉得这样很美妙。虽然在小说里一直表现得好像有点委屈,但是实际上我觉得他内心深处应该是挺享受的。



每一个人都会看到自己所接触的那一点点,他认为这是一个北京。每个人都会感到所谓的北京的概念对自己的压迫和一种剥夺。


 

因为北京土著会觉得外地人到北京来了,好像占据了我的生活空间,剥夺了我应该享受的某种权益,他们又怎么怎么样对我进行了一些什么样的攻击。当然,外地人来北京生活更艰苦一些。实际上,双方永远处在一个信息极大的不对等,没有人在这个中间是信息对等的,你不知道谁是真正了解北京的人,这很困难。

 

每一本写北京的小说,可能写的都是某种现实的反映,可能都是有典型性的,但是你会发现这些小说传达的观念和内心的波动,可能有一些是完全相反的。


这就是一个超大的城市的一种无解,你不知道在这里头谁是获得幸福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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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生长于人心与世界缝隙之间——经久不衰的妖怪文化

形式:嘉宾主题演讲、对谈

嘉宾:独眼 阿玛君

嘉宾主持:储卉娟

时间:2016年6月25日 14:00-16:30

地点:京市东城区美术馆后街77号 77剧场

PS活动无需报名,活动现场将有神秘彩蛋送出,欢迎参加。




这件事一个多月之前就随口答应了,那时还没拔牙,还没忙起来,前两天忙不迭地想要退出已经晚了……有时候人就是随便硬上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