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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有际,思无涯。

  

一棵老椰子树的平凡传奇

舒婷

  

  

海南。文昌。铜鼓岭。

  一棵历尽沧桑的老椰子树,被遗留在海陆交界处的高岗上,像一位年迈却堪称健硕的王者。捋着晨风迎着初日,永不疲倦地,鞠身做虔诚的礼拜。

  海浪一重一重涌来,又一波一波退去。那一行行稍纵即逝的隐形文字,记录着传说中,椰子家族的迁徙之路。据人们研究,椰子的老家在炎热的马来群岛,成熟后的椰子掷落海中,随波逐流(想象中有点载歌载舞的样子哦),最幸运的那一颗或者几颗也许数百颗,终于成功登陆海南,落地生根。

  然后,蔚然成林。就像离乡背井的打工仔,寻找到更加热烈适宜的气候更加肥力旺盛的土壤,它们简直“乐不思蜀”呢,包括海南人抑扬顿挫的方言?须知椰子与人类息息相关呢。

  唉,铜鼓岭高岗上这棵老树王,十分怀念集体生活的欢乐岁月。它驻足的地方原先是一片村庄,屋前院后,椰子兄弟们幸福成长。它们跟人类一样,喜欢三代四代或者五六代同堂;它们也跟人类一样,离不开盐的味道;它们总是尽可能靠近厨房,任软软的树梢不厌其烦地与炊烟纠缠,不经意就把几粒跳跃的星子,掸落在农家的大饭锅里,然后哧哧偷着乐;它们容忍儿童们绕圈奔跑嬉戏,俯瞰老人们借林荫饮茶纳凉,吸引妇女拨开脚下的草丛,采摘马齿苋、水芫花和草豆蔻。海南一年到头季风浩荡,从未听过有椰子掉下来,砸到谁的脑袋上。

  人类经常说“沧海桑田”,真是很有道理啊。村庄一点一点往陆地迁移,犬牙交错的珊瑚礁岸,顺应时势变成风景迷人的旅游胜地。忠实的椰子树跟驼群一样,随着村庄往后节节撤退,在宋氏祖居,在溪北书院,在七星抱月般的民居村落周边,随遇则安迅速崛起,浓荫遮天蔽日;继续贡献清冽的乳汁和馥郁的椰香;继续日夜跳着广场舞,摇过来摆过去,潮水一般放肆地喧响着。

  曾经有极品“椰粉”动议,在海南荒山遍植椰子树,既可绿化又有产益。但是椰子树并不领情,一旦远离人烟,就感觉被流放被疏离被拉黑了,郁郁寡欢,终于溃不成林。此事只好罢了。

  离群索居,老树王有轻微抑郁症。它时常那样眺望海平线。

  走远些再远些,有一个叫卡塔尔的国家,她的国徽上镌着两把阿拉伯弯刀,一艘白色帆船,还有两棵椰子树。椰子树在那块崇尚自由、骁勇富饶的土地上,获得了代言人的殊荣呢。相传两千多年前,有一位阿拉伯王子,不幸被政敌砍头杀害,他那高贵的头颅漂洋过海,寻找安全的港湾,靠岸之后最终长成无惧强风暴雨的椰子树。难道这就是那卡塔尔王子?

  每每至此,老树王不免为之感叹,同时又十分庆幸。是祖辈们明智的选择还是命运的眷顾?在中国,在海南,在文昌,经济飞速发展,人民安居乐业。海南风情,海南物产,海南假日,海南的购房热有增无减。文昌发射中心、八门湾红树林、槟榔谷、东郊椰林……中外游客蜂拥而来。人们吮吸椰汁,喝着椰味咖啡,提着大包小包椰糖椰饼椰果片,甚至椰叶笠、椰木雕、椰壳画。这些海南特有的伴手礼,让海南椰子名扬四海。

  海南。文昌。铜鼓岭。

  一棵老椰子树,见证并参与了海南故事每一进程,感觉责任重大。顷刻间被日午三十九度高温的魔咒唤醒,忽然挺直了树干。

  阳光浇铸,羽翼贲张,朝着钢蓝的天际,如被定格着的不甘不休的火焰鸟,嘶声长鸣。

  直至暮色苍茫。

  熙风徐来,明月高悬,过往中万千曼妙,千万苦楚,均漂渺于氤氤之中。这棵老椰子树遂轻歌曼舞,于高岗上,于天地间,于无知无觉中,演绎最后一段霓裳。

  

  舒婷,诗人,现居福建厦门。主要著作有诗集《双桅船》《致橡树》等多部。